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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孤雁
如丝细雨,悄然飘洒在屋瓦上,迷濛飘忽,如梦似幻;敞开的大门外碧藓滋生,不知何时已爬满白石岩扉。魂冢呆坐在门口,惘然地望着外边,透过那层朦胧雨幕,不停地回忆。
凄冷的晚风掠过屋前小庭,树摇花散,予人一地飘零,热血风干在旧恨里。
飞鸽来急,桌上书信的落款沾染血迹……
三分明月,落下的是王朝的余羲,前代的轮廓逐渐清晰,在魂冢的眼中生出血肉——
宵寒露冷,月影霜痕,草木衰变,萎约枯黄。遥见霜月映射,勾摄出一清瘦人影,冰肌玉骨,雾鬓风鬟。
“雁姐,你怎么……”
“圣主下令召集了一批新剑士,让你我去接应。”
“笑贫这个狗杂种,是想向我们示威吗!初代圣主刚走,就杀了四贤神称帝,想改朝换代,还真是不把我们这些老古董放在眼里啊。”
“魂冢,不得无理……”陆雁雪矛盾地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强硬的语调并不能掩盖她的心口不一。
“为什么,师姐,为什么你也帮着那个欺世大盗说话?这真的是师傅愿意看到的吗?”
“……”
“你的那个小徒弟也在新选的剑士名单里吧?”
陆雁雪没有回话,沉默地点了点头。
朦胧的斜月空照楼阁,远方传来悠长而凄清的晓钟声。残烛的黯淡余光映衬着的金线绣帐上,似乎还依稀浮动着麝香。两人就这么缄默地对视着……良久,魂冢长叹一口气,发话道:
“我明白了……赵家的那姑娘也在里面吧?”
“雷鸣剑已经认主了,笑贫说,明日子时,让你去[庐山怀仁堂]接应她们。”
“你说什么?”
“如果不想她们死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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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伴虎
清池前横,修竹环绕,风摇翠叶,飒飒作响,内有一堂,是谓怀仁。
红蕖濩落,漂泊在那倒映着刀光剑影的湖面之上。露如微霰,离披洒下,奇异的金光在冰露中透澈乍现,强大的剑气如奔雷般殷殷而响,呼啸而出,霎时间水雾四溅而起,碎花零落纷飞。
二女借着轻功内力,携手跃于那荡漾的湖面上,稳稳立住。
“镜涵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里也有魔种?”乐洺天略有些不安地道。
“别怕,洺天,牵紧我。”赵镜涵佯装镇定地答道,握剑的手却止不住地颤抖,方才那一道剑斩已是她的全力一击,可周遭妖鬼不祥之气横生,恐是不止这一个魔种隐秘于此;这一切自然也被乐洺天看在眼里。
“可恶,先前赶路时就算是用气穴探寻也未曾察觉到异样,为何现在却……”
“镜涵姐,小心!”乐洺天惊呼一声,将赵镜涵拉入池下,潜于水中。只见那雾泊猛地散去,先前的魔种显露真身化作一虎妖,趁着二人交谈之际,突袭而来,幸得乐洺天提醒,才让它扑了个空。
两人呛了几口水浮出水面,只见那魔物虽为兽也,却颈处却怀有八首人面、脚下为八足八尾,皆青黄。
赵镜涵正欲拔剑再战,却见周遭尘雾飞扬,隐隐可见爪牙利刃之形,风光变幻,险象丛生。
“镜涵姐,这……”
“看来我们被包围了,洺天,你先去怀仁堂内找圣主的人汇报,这里由我来守住。”
“可是……”
话还未毕,那八面虎妖竟从水下疾驰而来,爪风见血,一把将那赵镜涵小腿握住,乐洺天满脸惶悚,却觉身子下忽地凭着一股劲力腾空而起,竟是赵镜涵强忍着疼一剑插在那虎妖腕处,借力撑着剑柄将身倒起,把乐洺天甩向岸边,只留赵镜涵一人与众妖缠斗。
“镜涵姐!”乐洺天于心不忍,回首望去,那妖兽与赵镜涵的身形已没于水面,她再也顾不得那么多,拼命向着堂中跑去。
……
乐洺天顺着道小跑了一路,却也总是到不得那堂前,匝路亭亭开得艳丽,裛裛香气盛貌,清芬沁人,不似先前景象。
“糟了,莫非这是……”
“是幻术?对吗?”
清冷的女声在耳侧响起,三枚蝴蝶镖凭空掷出,眼前的一切皆如镜般破碎,化为迷雾。乐洺天则慌忙拔出随身佩剑应付。
“来者何人?”乐洺天手持剑格在身前,缓慢踱步于迷雾中,不敢懈怠。
遽然,只听得身旁扑的一声,似有什么东西应声倒地,乐洺天慌乱中心生畏惧,哪管得那是什么,便回首挥剑斩去——
“镜涵姐!”乐洺天大惊失色,剑刃掉落在地砸在一块木板上,周身迷雾忽地散去少许,露出那怀仁堂的牌匾。她忙伸出手去探那赵镜涵的鼻息,触其肌肤之时却觉一股黏稠恶心之物附于指尖。
“这是……”
“别乱动。”清冷的女声再次响起,淬毒之刃横于脖颈,乐洺天这才终于瞧见下这幻术蛊毒之人的真面目。
“白发,红瞳,蛇目。你就是中原第一刺客,云无心?”乐洺天强作镇定,一面佯装询问,一面在地上摸索着剑柄。可她哪知这一切皆被云无心看在眼里,只见对方一挥手,其袖间的五贯银丝飞射而出,一收一缩的功夫,便将那乐洺天缠了个结实,趴倒在地上。
“唔啊…呃这,这是……”
“这叫刀丝,你若再乱动,只会被这绳索割断肌肤,甚至筋骨寸断,五脏俱裂。”
“你!究竟为什么要……”
“你是想问堂堂第一刺客为何要对两个无名小卒动手?不错,有点悟性,真不愧是陆雁雪的关门弟子,还真是冰雪聪明。和你一道来的那位姑娘恐怕也不是等闲之辈吧?见她的身手,应是使的赵家的独门雷法搭配气穴一同修炼,当真是武功过人,连八面虎妖都死于她的手下,只可惜呢,是个莽子~”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你把她怎么了!”
“呀~你的问题可真多,看在陆前辈的面子上,这次就让你死个明白,出来吧~”只见那云无心拍了拍手,身后赫然窜出一八尺大的青壳大田螺。
“你的好姐姐呀,一点事也没有,只是稍微让咱们的螺妖大人品尝了一番罢了。”
“你这个贱人!臭三八!你不得好死!”乐洺天无能狂怒,面目狰狞地咒骂道,看样子似乎恨不得肉食其人。
“哼,将死之人,废话少说。究竟是先拿赵家的大小姐开刀呢,还是先来教育教育这个傲慢不懂礼数的小贱人呢?”
沉厚的皮靴狠狠地踩上乐洺天的背股,冰冷的毒刃离喉间已不过半寸距离。
“去死吧,小丫头。”
乐洺天瞪大着瞳孔,看着那不断逼近的锋刃,只觉脸颊不住地颤抖,爬上一丝凉意。
“下雪了……”
霜雪与白刃交辉,好似希冀的曙光。
“这,这是怎么回事?小丫头,你还有后手……”
“师,师傅?”
只见地面上白霜蔓延,忽地升起一冰柱将那云无心持刃的手冻在其中。
“是她……陆姑娘,我们又见面。”云无心手中聚气挣开所缚之冰,双刃齐出,将乐洺天一脚踢开。
“江湖传闻陆雁雪冷若冰霜,没想到对起自己的徒弟倒还算地上有情有义。”
陆雁雪长叹一口气,眼神中杀意浮现,湿热的气流在触碰到外界的一瞬间便化为霜雾,脚下所结之冰继续扩张几乎包裹整间怀仁堂。
“哼,那就陪你们好好玩玩吧。”言罢,云无心便从袖间甩出一片蛇毒,随即化作一阵狂风,融入四溢的毒雾之中。
“四周都被毒气浸染,触之即死,光靠毒剑恐怕难以做到这种地步,想必是螺妖在暗处动用了魔种之力助她。我凭借水势剑的净化之力暂可开出一条路。洺天,你待会带着镜涵先走,这里有我垫后。”话毕,陆雁雪将圣剑插入地下,短暂吟诵一阵后,四周毒气渐退,开出一道小口。
“不,师傅,我要跟你一起……”
“听话!再不走我们谁也活不了!”
“师傅……”乐洺天不敢违命,便先行背着赵镜涵冲了出去。
微风拂过,枯叶寥落。几片落叶悄然吹向陆雁雪喉间,却被其发觉,一剑刺去,竟与那叶间擦出火花金铁之声。那叶片顿时显出原形,化作几根细针掉落在地。
“哼,子母飞蝗针,你也就会这点伎俩了。”陆雁雪撕破左臂衣物,向着那雪段藕臂咬上了一口,道:”看来不只是毒,还有幻术。五感尽失,无法分辨,有点意思……”
……
毒圈外,乐洺天已寻得一处隐秘之地,盘膝运起真气传向重伤的赵镜涵,试图将其唤醒。
“镜涵姐,镜涵姐!快醒醒!”
“我这是……在哪?”赵镜涵抚额勉强站起,只觉体内气息杂乱不堪,直冲百会,现在她强行运气,只得攀着墙方才能稳住脚。
“是师傅救了我们,镜涵姐,你伤得不轻,在此休息片刻,我去帮师傅脱身。先前我在那毒圈外观察过师傅与那人缠斗,师傅举止古怪,像是也中了那婆娘的幻术。”
“你们……哪……也…去不了……”
恰在此时,乐洺天二人背后传来异动。
“什么人!”
……
回到圈内,陆雁雪胸前已然中了一箭,拄剑单膝跪地。
“陆姑娘,你的速度变慢了。剧毒流入血液,不久便会侵入血脉而亡。姑娘你若再强行运气,只会加速血液流速,让你死得快些罢了。”云无心见其溃败不起,便再次从雾中现身乘胜追击,只见其随手丢掉那已空膛的弓弩,从腰侧拔出双刃向着陆雁雪步步逼近。
陆雁雪冷笑一声,晃晃荡荡地站起身,折断胸前箭杆,再次与云无心缠斗起来,却只过了不到十招便又败下阵来。
“你不会真以前拼死跟我在这耗着,就能救那两个黄毛小丫头吧?在这幻境之内,没有人可以活着离开。螺妖已经上路去追拿那两个人贼了,圣主早就料到你会来,让我来送陆姑娘最后一程,莫怪我。永别了,水剑大人!”
云无心铆足了气力,正欲上前给那陆雁雪最后一击,可才刚踏出一步,便觉这堂下地砖震动不安,陡然碎裂,屋顶则摇摇欲坠。
陆雁雪长舒一口气,心中窃喜:“壹人,你终于来了。”
如鲜血般纯红,如月牙般锐利的强大剑气划破音浪,震碎了房顶与四面的砖瓦,魂冢壹人如天外星陨般砸落地面,剧烈的气体冲击直接将云无心轰得倒飞了出去。
“这,这是何等强大的内力……”云无心趴在地上,动弹不得,显然,她还未从方才的袭击中回过神来,她依稀记得,那人落地之时,周遭飞舞的草木砖瓦竟于空中停滞了片刻之久。
鼓荡的狂虽吹散朦胧的雾气,却也震起了浓郁的飞沙。模糊的视野之中,云无心只能看见一双在黑暗中闪烁着红眸,以及坚硬的钙质濒临破碎而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声响。只见魂冢手中按着那螺妖的脑袋,陷入地底,半蹲其上,身后则是那两个黄毛小丫头。
“月暗剑魂冢,奉先主遗命,特来相助。”
“原来是魂冢大人,失敬失敬……”云无心强忍着心脉中混乱翻涌的气血,半蹲着勉强稳住身形,但她话音未落。耳廓一动,却感一股恶风迎面袭来。土雾中的人影一脚踩下,震起的狂澜撕碎飞沙。那名少年的人影此时踩立在螺妖之上,伴随这一脚落下竟是直接将那螺妖的身影半数踩入地面。随即狂暴的力量推动那俊敏的身影,血红的瞳眸自黑夜中一线而过已到身前。
“不好,快躲开!”念头自心中出现的一刹那,云无心只觉得眼前的一切被黑暗笼罩。一只带着巨力的手掌已经贴在了她的脸上,伴随着五指扣紧,天翻地覆一般的眩晕感袭上心头。少年抓住云无心的脑袋并不停止,而是蹲身提膝骤然跃起,他将手中被抓住面庞的女子高高举起,随后挥动手臂向下一按。
后脑勺和地面接触的刹那,巨大力道将大地震的碎裂开来。但少年却不停手,他双脚踩踏放足狂奔,将那云无心按在地上拖地而走。肉体和地面摩擦出一道深可见土的沟壑,在那沟壑的黄土中也隐有血红之色。
伴随砰的一声巨响,直到云无心的头颅撞击在一根倒塌柱子的石墩之上拖行方才停止。少年直起腰身,将手中已经血肉模糊的人影举在身前。
“呜哇……”云无心眼神中满是恐惧。这是何等可怖的压迫感,压抑到她甚至抬不起手去擦拭嘴角的血渍。
“回去告诉你们圣主……算了,还是我亲自回去剑阁,跟他老人家好好算算这笔账吧。”
“不咳咳,啊呜别嗯…别杀我……”求生的渴望迫使着云无心用那最后的气力挥舞起双手,不断拍打着魂冢的臂膀,无力地挣扎着,卑微且虚弱的求饶声从牙缝中挤出。
“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解,解……药……”云无心颤颤巍巍地从兜中掏出解药,却被魂冢一把夺过,扔向后方的陆雁雪几人,让他们服下。
“回去告诉邓笑贫,备好丧衣,等我回去。”
魂冢松手丢下云无心,她虽心中不甘,却也不敢再造次,只得扛起那昏迷不醒的螺妖逃也似的离开了怀仁堂,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
“那,那是邪魔,是邪魔!”
……
“雁姐,怎么样了?感觉好些了吗?”
“无碍,倒是你,壹人,你怎晓得解那毒剑的阵法。”
“师父留下的五行术法曾说过,万事万物各有其性,相生相克,五行又分为泽兑,天乾,风巽,火离,地坤,山艮,水坎,再加之雷法则有雷震。以水之术虽可净化这至阴的毒雾,但这力道终究是太过柔和包容,阳对阴,至阳与至阴相冲,而这世间最为至阳至纯的招法当属火炎剑的那三十六式绝学。”
“你的意思是,师哥他……”
魂冢从背后剑匣中抽出那火炎剑,剑尖着地,立于身前;俯视剑身,如同登高山而下望深渊,飘渺而深邃,仿佛有巨龙盘卧。
“也不枉当初偷学了晏清哥几招,也是时候去见见他了。但在此之前……”魂冢忽地顿了顿,眼神逐渐犀利,举起炎剑指向陆雁雪背后二人。
“这两个小丫头,得跟我走。”
“师,师傅,他这是什么意思?”乐洺天很自然地躲在陆雁雪身后,陆雁雪也伸出左手将她护在身后。
“我什么意思?当然是回去手刃了那圣主老贼,替我师傅还有四贤神报仇!”
乐洺天与赵镜涵二人听得疑惑,甚是不解,还是陆雁雪先进来插口道:
“魂冢,你要做的事,带上她俩也没用,反而会成为你的累赘。”
对完对方的这番说辞,魂冢像个疯子般仰天长笑,近乎痴狂,随之又忽然激动起来,手指着陆雁雪鼻尖道大声怒斥,目眦欲裂。那双被血丝包裹的眼睛之中似有滔天的怒火熊熊燃烧。
“都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了我管他什么累不累赘!师姐,我说过,我要所有剑士,都跟我走!你这个懦夫不要拦着我!你在害怕,你一直在逃避,也正是因为你的软弱,所以她们才要代替你去战斗!与其让她们在那个混帐谎言的荼毒下成为工具和武器,还不如早日与我踏上这条荆棘之路,明辨是非。你若执意要拦我,那我便连你一起斩!”
魂冢言尽突然发力,将那插入地面的火炎剑提手拔出。炽烈的火焰冲天而起,竟将半边夜空照亮。他举剑挥向陆燕雪,想借着对方闪避之余将两位少女直接劫走,却不想面前女子不躲不闪。收力不及,炽火和金铁带起飞溅的血花,魂冢虽然及时收力却因为对手中剑刃掌握不足,难以完全卸力。火炎剑不偏不倚地斩入陆燕雪肩头几寸,高温带起一阵阵烧焦的黑烟。
“雁姐,你!”
“她说得不错,咳…你当真,是个邪魔。”
陆雁雪强忍着肩上那灼热的伤痛,鲜血从伤口溢出,浸染了她的白衣。两个小丫头这时也纷纷挡在陆雁雪身前。
“我不许你那么说圣主大人,更不许你欺负我师傅!”
魂冢低头捂着脸,向上扒揪着头发,扭曲地笑道:“师姐,你当真教了个好徒弟呢。”
他看向远方,剑阁前来营救的马车已至,便也不再逗留,抛下一句“那便随你的心意罢。”便持月暗剑划破长空,向着那深渊走去。
几名远处观望的剑士见状纷纷上前,跪拜在几人面前,搬出了那套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小人救驾来迟,路遇魔种伏击,请几位大人恕罪。”
“无事。”眼下这种时局,陆雁雪倒也不愿与其多费口舌,只是将俩丫头送上马车,将那水势剑流水托付于了乐洺天。
“师傅,这……万万不可……”
“没关系,收好它。我跟随师傅初代圣主修习剑术十几年,现今兵刃对我来说已为次要。再者,我若要干我想做的事,便也不需要这东西……洺天,你记住,从今以后,你便是水剑了。”
……
山崖上,魂冢看着小路上疾驰的马车,不免叹息:“雁姐啊,到底还是你亲手将这些孩子推向了深渊。哼,闲云野鹤,快活一世,天下大同,顺天而为,都是他妈的屁话!如今时局贼子当道,天下大乱,你却想避世,以求置身事外,终究只是个笑话罢了。”
言罢,魂冢并没有离去。他目送着那辆渐行渐远的马车行离至视线的尽头,直到微缩成一个点,再也看不见,他却依旧待在原地踌躇。情不自禁地,少年握紧了月暗的剑柄,右手指节锋锐,狰狞凶煞。
“雁姐,命运会追上我们,不论我们怎么去躲。我是,你是,那两个孩子也是,天下人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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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硕鼠
临水龙槛绕殿清,沉沉暮色掩轮影。异于平时的空寂清净,总让魂冢感到心神不宁。
“没想到圣主舍得在这鸟不拉屎的边境给晏兄建这么大一座宫殿,却不肯招些活人进来,这是想让我们的大将军独守空城啊?”
“唉,想必此时剑阁圣殿一定又是煌煌宫阙,夜夜笙歌,管笛相逐,舞姿蹁跹,宴罢满宫醉咯~也罢,清静些倒也好,笑贫的那种福气,我可受不起。”说罢,晏清便亲自起身去提那煮茶的铁桶,桶烧得已有些通体发黑,呈炭色,只有桌上的几副茶具还算得上得体。
“对了,师妹那边,你和她说得怎么样了?”
“……”
“看样子,你们这是没谈妥?”见魂冢不语,晏清便斟了一盏茶递向他。
“你知道的,晏兄。不能用温柔和善良面对黑暗,而要用火。”魂冢并未接过茶杯,而是将火炎剑递了上去。
晏清笑了笑,放下了茶壶,伸手握住了魂冢递来的剑柄。
“那么,你想怎么做呢?壹人。”
“当然是杀了笑贫老贼,为师傅报仇。”
“那之后呢?报仇了之后,你又该怎么做?”
魂冢有些语塞,他望向窗外,不知是否在回想;日暮时的大殿悄然无声,只有御沟流水,在朦胧中潺潺流淌,漂送着瓣瓣残花流出宫城,拖拽着世人流向无尽的深渊。他苦笑道:“俗话说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我想笑贫他圣主的位置,也是时候该换换人了。”
“这当真是你心中所向?”晏清追问。
“即便这不是我心中所向,即便我没有能力治理这个国家,但作为臣子,我也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怪物,开着历史的倒车毁了它。”
“或许在世人眼中,壹人,你才是那所谓的怪物呢?现今局势,外有天国连连征战,内有魔种尚未平息,百姓不能果腹,衣食没有保证,谁又会花心思去关注国情,谁又会在乎那所谓圣主的位置上到底是谁呢?当年盛世,初代圣主与四贤神在时尚且如此,现今万民寥落,倒竟还悟出个天下安乐来了。魂冢,你太高估这些愚蠢的百姓了,我们的国家,民智未开啊。”
“晏兄,你有些太消沉了……民心所向乃是天道,我相信群众是有能力判断是非的。”
“究竟是判断是非还是文化饰非?对于一座华美的宫城,世人总是先注意到它巍峨雄伟的建筑,金碧辉煌的色彩,即使到了日暮时分,首先注意到的也是灯火辉煌,丝管竞逐的景象。只有当这宫殿中一片沉寂,寻不见一丝光彩之时,人们才会注意到脚下悄然流淌的御沟和漂在水面上的落花,还有那暗涌的硕鼠。覆亡的不祥暗影早已悄然无声地笼罩了整座宫殿,人们却只会醉生梦死地随着它行将消逝,魂冢,这便是你要的天道吗?”
“这便是,我要的天道吗……”
魂冢不语,只是低头凝视着佩剑,凝视着那虚无缥缈的未来。良久,他开口道:“我也知道,这世道不会因我一个人的意志而改变,可若还有希望,我便愿做那个逆天而为的人。”
“背负起所有的罪恶与黑暗,只为了拯救这个无可救药的国家,魂冢,你这么做值得吗?就算你杀了邓笑贫,又真的能拯救苍生万物吗?你太高估自己了,魂冢。为一个将死之国续命,不值。”
“只要还有变数,我就不会放弃。我相信人定胜天,绝悟的彼岸,一定是希望。”
“只怕这变数,不是你我,而是……”
恰在此时,破旧落灰的殿门好似被人推开,发出如乌鸦般嘎吱嘎吱地尖锐叫声;只见来者手持一柄铁扇,手一挥便叫那尘土各散西东,得以见清其容貌,面相唇红齿白,体态瘦高,身披青花白袍,腰间别着的竹箫上还挂着剑阁的吊牌。
“咳咳……看来这破地方也该打扫打扫了。嗯?怎么是你们?”
“顾清明?你怎么到这来了?”魂冢见状满脸狐疑,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态,倒是顾清明仍旧一副风平浪静的姿态,答道:
“晏兄,魂冢兄,好久不见。在下是受龙陵守门人之托,特来此寻友。”
……
“顾兄啊,大家皆知你性子孤僻怪劣,当初你不顾圣主颜面出走剑阁,可是犯了大忌,现在你回来,笑贫那个记仇的小心眼定要拿你是问。再者,你寻人也该去剑阁锻造部,为何来此境外?现在这种形式,与我二人见面,只怕会惹火烧身。”有朋自远方来,魂冢索性也不喝茶了,拿了两坛烧刀子酒开罐便往肠下灌去,还不忘抓着坛口塞向顾清明,让他也暖暖身子。
顾清明嘴角微扬,泛起一丝苦笑,连忙摆了摆手将那到嘴边的酒送了下去。
“二位,实不相瞒在下已去过剑阁,只不过……”
“是的,壹人,这事我还没来得及跟你明说,圣主现已解散了锻造部等有关圣剑,古籍的部门,收回所有圣剑素体与剑士手中的奇幻古籍,并将藏经阁执事与锻造部众人发配到边境充军。这剑阁,恐是成了他笑贫的一言堂。”
“岂有此理!欺人太甚!”魂冢一脚踢翻桌椅,碎了酒坛子,脸上已带几分怒红的血色,不知是气得,还是带了酒意。
“哎,壹人壹人,坐下说。”
“那他们人呢?我那么大个锻造部呢?”
“前不久笑贫下了死命,让他们死守境外镇魔塔,恐怕是有人私自填补全知全能书的残余,出了差错。外界的封印恐怕撑不了几天了。”
“二位,情况可能远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严峻,今早笑贫忽然下令,三日后火烧篝城,满朝文武竟无一人质疑。两位请看,这是笑贫托我带来的信件。信上威逼利诱,以篝城百姓血祭为筹码,逼迫吾等交出圣女好让其打开封印于镇魔塔中的目录,以便其夺取全知全能书。否则……以人命强行铸书。”
魂冢一把夺过那信件,才读了一遍便忍不住将那通篇胡言的混账话揉成了一团废纸。
“邓笑贫……我们绝不能,再任由他这个窃国小贼,欺世大盗再去蹂躏我们的中原!不能再等了,晏清,这事你到底管不管?”魂冢咬牙切齿,顿时怒发冲冠,唰地站起身来,晏清这下连摁都摁不住了;只见其眉睫下的双瞳如火光般凄厉烈艳,仿佛已透过那荒谬的预言见证了马蹄下的碎骨与凝血。他一遍又一遍地敲击着桌面,言语振聋发聩,叩击心灵,不只是在问晏清,更多是在问自己。
“在下此番回来也正是为了此事。现今天下已成定局,反贼邓笑贫却意图借全知全能之力吞并各国,绝不能再任由邓笑贫一意孤行。如今之策,唯有死战,放手一搏。”顾清明也一拍铁扇,跟着站了起来,晏清虽闭眼瞑目,但也起身表了态度,喃喃道:
“九死,不悔。”
晏清心中明了,如今已到了最后的时刻,有些事也没必要藏着腋着了,必须得有人定夺。
“篝城地脉复杂,风水难测。初代圣主临行前,其实还给笑贫摆了一道,在圣女选择了天命之子后便秘密派人将二人带去篝城烂枯寺,没想到还是被笑贫探得了下落,他这是想得不到就毁掉……现今天下只有我一人知道她们的下落,壹人,这是最后的变数,事到如今,你打算怎么办?”
“我……”
晏清笑了笑,他很清楚魂冢的想法,便没再多问,他搬出藏剑木匣,将火炎剑纳入其中。装作一副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捏着打趣的语调说道:
“都收拾收拾吧,到了那时,如有需要,我会为你开路。”晏清背上那剑匣,缓缓走向殿外,抬头望向那浩瀚星空,北斗星屹立天极,众星却不再围绕它转动。晏清就这样看着,久久倚立在水亭栏柱之间,凝神长想,思潮起伏。
“壹人,记住,不许后悔。”
“晏清哥,你这是去哪?”魂冢不由得跟上前去,却已不见了他的踪影。
回廊楼阁深迥冷凄,夜幕下又是月晕多风,“风露花月,不堪愁对。”
“壹人,晏兄他精通卦术,怕是早已算到,今日一别,以后便都不能再相见了。”
“这种事情,我早就知道了……”
“你在月暗剑中看到的无数未来里,寻到的这所谓变数,便是他死,去换那些愚民和圣女,还有那尚未谋面的天子吗?”
魂冢无言,热泪却早已沾湿黑袍。
“真是矛盾啊,顾兄。我一面说着人定胜天,一面又相信着这荒唐的命数,与命运抗争,不过是戴着枷锁跳舞……只是,我有我的执着。四贤神与师傅的惨案,我不想让它再发生,即便赌上自己的性命。”
“魂冢,你究竟看到了什么样的未来。”
……
“我懂了,壹人,我就再陪你赌这一把,希望这不是我最后一次帮你,告辞了。”
“你要去哪?”
“为你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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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青凫
幽寥难度的长夜,女人独守闺房,金烬残灯映着她手中绣缝的凤纹薄罗,青碧圆顶。榴红的焰苗在眼前摇曳舞动,怅惘的流光穿梭于包裹着薄茧的指尖,温暖熟悉的触感,就似他牵起她的手,在耳边柔声唤着“娘子”,就似那最后“断无音迅”的照面。
他放下爱人的手,驱车匆匆走过,雷声掩盖了言语,她毫不顾及地朝着她的夫君空声大喊,再无往日“扇裁月魄羞难掩”的矜持,却始终,未来得及与他通上一语。
层帷深垂,辗转不眠。脆弱的菱枝偏要受那风波的摧残,芬芳的桂叶永无月露使之飘香。相思了无益,惆怅是清狂,何处去追寻那近乎幻灭的痴情梦……
“子莹姐?”魂冢悄无声息地翻过窗台,如风拂帘旌,轻靠在床沿旁。
“壹人?你怎么……”或许是有些吃惊,关子莹的语调不由得大了些许,只是关子莹话还未尽,便被魂冢的一阵嘘声打断。
“师姐,我们现在还在剑阁的管辖范围内,万不可没有戒心。”魂冢压着音说道,随即又瞥见了关子莹鼓胀的小腹与那隐约未遮的腿根,上面叠着她先前捣鼓的那堆绣物。
“怎的不见一个下人服侍你,师姐,你现在怀有身孕,可马虎不得。我刚刚都准备用点穴给她们弄晕了。”
“我让她们都回去了。自从有了身孕,离开剑阁之后,我便不再沾染那些繁琐之事,自己的时间也多了起来。正松不在,有的时候就想自己一个人静静,再者,这些小事,我自己也能做。”
“师姐,你可千万别逞强。”魂冢心里明白,关子莹说这些话时,伤感与幽怨之气几乎溢于言表,他心里顿了顿,又安慰道:
“练练这些也好,没准哪天杨兄回来了,能派得上用场。”
“他被圣主调去了境外探查部,想回来,何其难,若是哪天身遇不测……”
魂冢欲言又止,他本想在关子莹房中多停留上几时,却又不知为何先行告退,关子莹也并未挽留,依旧绣着她的罗帐。
魂冢侧靠房门,捂心大喘着气。天下如棋局,世人如棋子。只是,人命这步棋何其之压抑,沉重。令人喘不过气,仿佛窒息。
“对不住了,子莹姐,这是你我的命数,是躲不掉的。若世道逼人非黑即白,那我愿作这黑棋的执棋者。虽千万人,吾往矣。”
——————————————————
五、瑞鸟
辽阔的长空,是否还能听到那雁阵惊寒之声?城里哀声遍地,煤黑的纸钱烟灰到处飘散,倔强的燃着点点星火;陆雁雪骑在马背上,或许是由于身后立着的那面赤红大旗,道旁的百姓迫切殷勤地攀附着马腿,地上泥泞的沼污早已浸染他们的粗布衣裳,但他们依旧跪着,一口一个军爷地叫着,喊得亲切,倒显得这高头白马如此贵气。陆雁雪不作声,向着那片蔚蓝澄明的晴空伸出手,仿佛要触碰到天边白玉堂前飘拂下垂的帷幕,细密而又轻凉……
“下雨了……壹人……”她喃喃道。
萧萧雨幕随风飘洒,伴随着灰纱般的阴霾将梦缠掩。雨水顺着她两肩披拂而下的长发滑落,浇翻了祭祀的火盆;她呆住了,泪光虽夹于露光之中,却仍熠熠地闪着光泽,不知在哭谁家的新痛。
魂冢骑马跟在她身后,却显出非同一般的麻木。
“又死人了啊……过去这么久,也该习惯了。”他一脸淡然地朝着地下扔了一把碎银,像是在喂养牲畜,一群会用烧纸火盆拾钱的牲畜。
“快走吧,趁现在他们忙着捡。若是被他们知道你有钱,恨不得连这马都给你拆咯。”魂冢一巴掌拍向陆雁雪身下的马屁,马受惊,激得一连向前奔了数十里才安抚下来。
……
“你当真要走?”
“嗯。”
“再也不回来了?”
“嗯。”
临近出关,魂冢没有再向前去追她,只是隔着雨凝视着,珠箔飘灯,水波如泪,雨滴打落在那漻漻水洼间,打散了那倒映的街巷灯火,恍若一道道闪烁的珠帘。
晼晚,他有些茫然若失,便修下书札,侑以白冰簪一枝。
“喂!雁姐接着!”
陆雁雪回身去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架铁琴。
“这是?”
“我托顾清明帮你铸的,山河雪剑,七弦铁琴,剑纳于琴中,可饰肃杀之心。”
“还有,那簪子可是晏清哥亲手给你挑的,记得带啊!”
身形渐逝,影,却始终在他的脑际萦回,再相见,只有在残宵依稀的短梦中了。
阴云万里,纵有一雁传书,定能穿过这罗网般的云天么?
“魂冢,去做你认为对的事吧。”
——————————————————
六、凤黯
三日之期已至。关外大雪茫茫,镇魔塔处不远,晏清手拄炎剑立于身前,孑然一身,行囊单薄,挡在通往塔内的必经之路上,闭目凝神,似乎在思索些什么。
“都出来吧。”
“晏兄。”杨正松率先从林间跳出,行了军礼,身后还跟着一队人马。
“虽不知将军此行是何目的,但吾等愿与将军同往。”说罢,他又贴着晏清的耳边暗语道:“不只有魔种,笑贫还有一万大军驻扎在附近。”
“乱山残雪,散关三尺……”晏清抬头仰天,身上燃起一阵暖流,将积雪融逝殆尽。
“只是不知魂冢那边战况如何,他已带着圣女入了镇魔塔,顾兄也早已在此地布下音阵,除了笑贫与魂冢,其余人皆不可入塔。”
“只可惜我势单力薄,此战恐怕……”晏清正说着,却忽地从远处瞄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着雪色袍,白鳞甲,脚踩一双白筒靴,骑一匹高头白马……
……
塔内,圣女悬浮于高空之中,身后的无尽深渊将所有古籍尽数吞没,除了……
魂冢耗尽所有力气半撑起身,黑袍下的铁盔早已被打的残破不堪,圣主在他面前跺着脚,放声大笑,如同一个疯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暗剑!你阻止不了我!快把邪龙书交出来!从今往后,我邓笑贫才是世界上唯一的神!还有什么招数,快使出来吧!再不弄出来耍耍……朕,可就不等了。”
圣主正欲下手之际,只见一兜袍男子全身包裹着金光,闯入塔中,跃起一脚,铁靴正中笑贫的脸侧,将他踢飞数米。
魂冢知道,这就是顾清明去为他码的人,自己一直在等的变数。他望向塔外,火光冲天。
“那是……炎晖绛天,晏清哥他已经……”
兜帽男一把拽住魂冢的手,说:“来不及了,没有机会解释了。”
男人的身形逐渐消逝,化作缕缕圣光在魂冢手中凝化成剑,一股强烈的意志冲上他的大脑,至阳的内力灌满全身,指引着他的身体,望向那本即将完成的全知全能之书。
“我必须…得这么做…不能回头……没有路……”
……
漫天飞雪中,断裂的旗杆压倒在那堆积着的剑士尸体上,陆雁雪从那片血泊中站起,一袭白衣早已被鲜血浸染,在这雪地上发干发臭,刺鼻的血腥味儿让她的大脑乱作一团,这仿佛是一场梦,可脸颊上那道足有六七寸的伤疤传来的阵阵刺痛却又如此真实;她抬头看向远方,随后紧紧抱着怀中的少女,拖拽着僵硬的身体向远方走去。
在其身后不远,魂冢手中拿着一副银制假面,他就站在那看着,亲眼看着,那柄古剑如残阳入海,渐褪光泽,随着吹拂的寒风化作残光飞屑,吹动着空中舞动的飞霜……
随后,他戴上面具,遮掩住了泪水,遮掩住了一切。
[欲知后事,请看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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