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面对过死亡的话，你就会知道，人们常常为注定无法避免的死亡赋予的各种美好的含义——比如死去就可以洗去手上所有的罪恶，或者死去就可以见到那些曾逝去的亲人……


都只不过是些美好的幻想罢了。


对于生者而言，一个人的死去意味着他将切断与这个世界的所有联系——不再摄入食物，不再摄入水分和氧气，由于缺乏外界供给的养分，细胞的酶开始分解细胞本身，最终导致体内的细胞逐渐凋零。但死者生前所犯下的罪行依然推动着世界向前运行，死者逝去的挚爱亲朋也不会因为他的死而重回人间。
 
所以，你看，死亡从来不是什么主观的事。
 
死亡什么都不会改变，既没有办法洗涤自己双手上的罪恶，也无法让你再次见到想要见到的人。
 
 所以我渴望活着。只有活着，才有未来；只有活着，才能赎罪；只有活着，才能完成曾经许下的诺言。


①
 
罗德岛本舰 深夜
 
尽管是已经阅读过无数遍的报告，凯尔希还是没有办法将它从手中放下。乳白色的灯光从凯尔希的案头灯中温柔地溢出，悄悄地爬满了她办公室的所有角落，生怕打扰了她此刻纷乱的思绪。
 
这份报告中不仅寄托了罗德岛的未来，还寄托了整个泰拉大陆最后的希望，任何一点微小的可能性都有可能成为打开未来大门的钥匙。
 
但无论她再读多少遍，在报告的结论部分，依然清晰地写着“失败”的字样。这已经是利用这几大类药物进行联合制剂进行鸡尾酒疗法的第五次尝试了，包括本次在内，无一例外的尽数失败，这不仅磨光了凯尔希的耐性，也榨干了她所有的灵感。
 
由罗德岛自行研制的新药，Diazapam（地西泮）-Losartan（氯沙坦）-Propranolol（普萘洛尔）-Codeine（可待因）-ethosuximide（乙琥胺）联合制剂DLPCEth，简称多鲁普䂳伊，是在深入研究了能够在细胞水平上抵御源石感染的博士的活细胞后，由凯尔希提出的抗矿石病新药。由于博士拥有难以想象的对源石病的抵抗能力，所以在研究他的细胞后得到的新药按理来说应该具有相当的抵抗源石病的效果，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如果这个药能够被完美地发掘出应有的潜力，那泰拉大陆的矿石病治愈指日可待。只是，在这样充满希望的时候，医疗部发现了有一个副作用没法解决。 


那就是这种制剂会诱导细胞凋亡。


是的，不是仅受源石病感染了的细胞，而是所有的细胞——其中当然包括没有受到感染的普通细胞，同样会在这种药物分子穿透细胞膜后迅速死去。这种新药对细胞的致死效应比想象中还要更加有效，如同海啸在亚热带风暴的加持下席卷脆弱的海滨城市，暴风大手一挥卷起滔天巨浪，在将近一栋楼高的巨浪恢弘的威力下，陆地上众生平等，所至之处，寸草不生。


长时间失眠所带来的的晕眩感让凯尔希不得不暂时放下手里的资料，就这样放空自己，让全力运转的大脑稍作休息。从窗户里吹进来的海风带着生命最初始的苦涩和微腥的气息，裹挟了肃杀的夜色拥抱着凯尔希日渐消瘦的肩膀。


这海风，入夜之后便冷得刺骨。于是她蜷起膝盖，把自己团成球状，然后整个深深地嵌入到椅子里去。


算起来，由于做手术、新药开发等事项，自己又是三天没怎么合过眼了。最初研发这个药物的时候，也许是由于博士的体细胞能够很好地依靠这种药物抵御源石感染，她没来由地燃起了极大的热情。可事到如今，在尝试了各种方法手段之后也不得不承认，只有博士的体细胞才能承受这种药物带来的毒性，简而言之，开发彻底失败了。


就好似你在一条幽深的小巷里摸索着前进，一步又一步，每一步都需要无比的勇气，每一步又都伴有着犹疑。浩渺无边的死寂腐蚀着你的决心，但你依然毫不畏惧，勇敢前行。


……直到你隐约发现，不远处似乎有一堵墙。


这堵墙向上无限高，阻挡着你所有的视线，和左右两旁的墙壁一起，把你困在一个狭窄的牢笼中，让所有的希望都成为遥不可及的奢侈。


凯尔希是一个不信邪的女人，她冲向那堵墙，试图把它撞碎。但她的力量太过弱小，那厚厚的墙壁宛若铁板一般，兀自岿然不动——无论是调整各个药物剂量的配比，还是改变合成的路线以替换制造过程中可能会有的不良影响的衍生物……种种尝试均宣告失败。
 
终于还是走到了死路的尽头，所有的希望都化为泡影。被三面高墙包裹中的窒息感突兀地袭向了她，让她有一种被命运的手突然搠住心脏的无力感。明明已经在黑暗中摸索了许久，明明自己马上就要接近成功了。


死路最可怕的一点就在于，只有当你在黑暗中前行了足够远之后，才会发现矗立在路的尽头的，那一堵冰冷的拒绝。
 
她突然觉得，这个夜晚，好冷。
 
……
 
肩上突然之间的沉重惊醒了凯尔希，让她倏地睁开了双眼。
 
“啊，对不起，弄醒你了。”
 
耳边传来博士轻柔的声音，让凯尔希放心下来的同时也让她彻底清醒过来。
 
她的肩上披着博士的外套，想来是博士看到她伏在案上睡着了怕她着凉为她披上自己的外衣吧。
 
“啊，居然睡着了吗。”凯尔希自言自语地咕哝到。
 
虽然凯尔希已经醒了，却并不想把博士给她披上的外衣还给它原本的主人。这一定是因为夜晚自己的办公室太冷的原因，嗯，对，一定是的，没有别的原因。
 
在凯尔希找到了超棒的理由说服自己的同时，博士的声音从一旁幽幽地传来：
 
“你太累了，你需要休息。”
 
凯尔希摇摇头，用衣服把自己裹得更紧了。随后自然而然地说道：“这个新药，多鲁普䂳伊，是条死路，没办法的。”
 
话一出口她就有一点后悔了，对于失忆后的博士，和他说这些也没有什么用吧，毕竟他已经把之前药学的知识统统忘记了。一定是因为自己刚刚睡醒，大脑还处于混沌状态，所以才一不小心……
 
“这世上哪有人会无缘无故地造一条死路呀。”博士说，“一般都是几户人家住在一条小巷子里，当你走到尽头看上去面对的是象征着死路的墙，其实稍微往旁边一看就应该是一户人家。”
 
博士说着和凯尔希脑子里所想的内容完全不搭边的话，但凯尔希并没有因此而对博士的话嗤之以鼻，而是呆呆地看着博士，咀嚼着他话里的内容。
 
只要往旁边看一眼就好了吗？
 
往旁边看一眼？
 
多鲁普䂳伊能抵抗源石感染吗，能，但是能用吗，不能，因为它会杀活细胞。
 
它会杀活细胞。
 
而且能在抵抗源石感染的同时，杀活细胞杀得又快又高效。
 
对啊，只要能把活细胞全都杀了，不就好了吗？
 
想到这，凯尔希像触电一样从座位上弹了起来，一旁的博士差点被她就此掀翻在地。
 
“博士，你是个疯子，你知道吗？”凯尔希冷冷地盯着一脸狼狈的博士。
 
“……哈？”
 
“但没关系，这次，可能更疯狂的，是我才对……”没等到博士回应她，凯尔希就自顾自地收回目光，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2）
 
死亡的感觉大概就像是在初夏之时走夜路。
 
前方尽是朦胧的黑暗，但环绕着自己的却是温暖的空气，恼人的蚊虫还没有出现，一切都显得安静而美好。
 
路旁的路灯洒下昏黄的光辉，虽然这灯光堪堪能够照亮两三步外的前路，但这依然能够让我所踏出的每一步都充满着安心感，不必担心有危险，也不必担心迷失方向。
 
方向？所谓方向是什么含义？我走在这条小路上，究竟是要去向哪里？这些我都已经记不起来了。我所拥有的仅仅是这条温暖安静的小路，以及仿佛无尽漫长的时光，让我不必担心自己的脚步走得太慢，我可以慢慢地走，慢慢地行，尽情地享受这安静的散步，耳边萦绕着鬼鸮清冷的歌声，就这样让温暖的黑暗包裹我全部的灵魂。
 
在行进时，我也曾恐惧，如果最终这是一条死路，我又该去到哪里？
 
我给不出答案，但不知为什么，心中那股无名的，热切的期待在告诉我，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死路。
 
所以我还是要走下去，在这条小路上，在近乎永恒的时间里，踽踽独行。
 
也许，这条路的尽头，就是我的故乡。
 
②
 
 “这太疯狂了，老师！”
 
“我心里有数。”
 
“一旦您的锌指核酸内切酶有大量脱靶，她身上的细胞会全都死光的！”
 
“时间已经所剩无几，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是的，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凯尔希医生这次选择了一套极为冒险的治疗方法，即静脉注射对细胞没有杀伤作用的多鲁普䂳因，再用锌指核酸内切酶改变细胞的DNA序列让细胞能够利用自己的蛋白质在细胞内部合成对自己有杀灭作用的多鲁普䂳伊。
 
这套疗法的主要风险因素有两个，一是如何保证锌指核酸内切酶只作用于被源石感染了的细胞，不会脱靶——为此，凯尔希医生用了三年的时间开发了一套以硼原子为示踪原子的靶向给药方法；而另一方面则是——
 
“那，死掉的感染细胞会立刻源石化，虽然在多鲁普䂳伊的作用下杜绝了对其他细胞的感染，但这怎么从身体代谢出来啊。一旦细胞膜破裂，那……”
 
听了亚叶的话，凯尔希露出一个看上去有一丝残忍的笑容。
 
“我听说，她曾经把自己身体里的源石结晶从皮肤里‘渗透’出来，在身体周围形成黑色的冰晶？”
 
亚叶如同看着怪物一样看着眼前的凯尔希医生，张了张嘴却发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是的，她想要在这里，在病人无意识的状态下，从外部诱导病人的源石技艺爆发。


这是谋杀。亚叶想着。但的确，除此之外，别无善法。
 
“在你面对一条死路时，要有向周围看看的勇气。也许，旁边就是你想要找的人家呢？”凯尔希说，“害怕的话就退到一边去，针给我，我来动手。”
 
（3）
 
我终于还是成为了罗德岛的新任术师干员。
 
我之所以把死亡的感觉用这种方式记录下来，就是为了时常提醒自己。我，曾是死过一次的人。
 
我深知死亡无法让我见到我的战友们，那不过是一条只属于我的小路，一条无尽延伸着的小路，既不会有怀揣烈酒的同伴与我同行，也不会听到伙伴们喊我“大姊”的声音。想必他们也都走在各自的路上，那是永远不会相交的，不同的路。
 
而如今，罗德岛不仅击败了我，而且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所以我才可以坐在这里，再次拥有活着的时光。我愿意为罗德岛而战，这是我给它的战地指挥官许下的承诺，如今是时候将它兑现了。
 
说到这个指挥官，他的确是个有趣的人。今天我醒来之后第一次见到他，就收到了他送给我的礼物——现在我写日记用的这支钢笔。至于这个牛皮本，则是站在他旁边一脸别扭的凯尔希医生送给我的。她虽然摆出一副被博士强行拉过来看我的样子，但在她送我的牛皮本的第一页，用她清丽娟秀的字体写着这样一段话：
 
“之前过着颠沛流离生活的你恐怕从没停下脚步审视自己过。但既然来到了罗德岛，安全就由罗德岛的大家共同负责。不必心急，好好养伤，无聊了可以写写日记。享受一下活着的感觉。——凯尔希”


想必这个本，是她早已准备好的吧。


凯尔希医生是一个温柔的人，尽管她在字里行间没有清晰表露出来，但我还是能够从这稍显破碎的语言中领会她的意思。
 
“人生的路，还有很长。你可以慢慢地走，慢慢地行。不必担心自己的脚步太慢，请尽情地享受新的人生。”
 
罗德岛给了我新的生命，我就充满感激地领受了。


另外，今天的会面也让我对罗德岛的博士有了新的认识，我还以为作为战地指挥官，他会是冷峻硬朗的性格，但事实与我所想并不一致，他是一个感情非常丰富的家伙。虽然说话时他尽力摆出一副冷静的表情，但当他递给我这个本子的时候，双手的颤抖还是把他内心那波涛汹涌的情感好好地传达了过来。
 
所以当我说出那句“我回来了”的时候，他狠狠地动摇了一下，用手扶了一下面罩，然后飞快地跑出去了。


凯尔希看了我一眼，叹了一口气，也随着博士离开了我的病房。
 
他们两人，都没有能好好地对我说“欢迎回来”呢。
 
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的。
 
毕竟，我们还有的是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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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故意造一条死路
 
在尽头的两旁，一定会有人家
 
我们会在那扇门的后面，点上一盆温暖的炭火，准备一桌丰盛的佳肴
 
在你因走进死路迷茫之时
 
打开门，把你迎进家里


从绵密刻骨的永夜中归去
 
向柔和的光芒中走来
 
向归乡的梦中走来
 
龙门的街头灯火辉煌
 
——“欢迎回来”
 
——“霜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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