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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本来也是卡车司机的林莞儿搭乘着一辆拉煤的解放牌卡车到市郊的罗山煤矿,拿她掉落在那里的身份证明。沿途,由于激烈思索,余怒未消,脑袋膨胀,那件本来还算宽松合身的蓝帆布工作服牢牢地笼住她的身体,突出来的粉红衬衣领子拍打她的肩骨,令她想到了不近人情又只听风意的窗帘。她很不舒服,把拉链拉下来,瞥了一眼衬衣上薄薄透亮的汗洼,嗅到从里面散出来的热烘烘的油腻气味里混合着另外一种生冷气味。这气味很陌生,使她轻微恶心。她抬起手,捏住了喉头,又揪着自己的衣领往外扯了几下,给凉空气开门,不断地在自己的鼻子前搧动。忍不住骂咧一句:“操她妈的。”那司机听了她的骂,往她这边示威似地瞪了一眼,转过头去不管林莞儿的白眼,自顾自地骂出声来。林莞儿的眉头越来越紧,刚有熄灭的心头火又涌了上来,势必要把她的喉咙和大脑都烧成焦炭。
“别他妈的骂了!操你妈!”
“我他妈的想骂出声来关你屁事!操你妈!”
临近煤矿时,黑色的路面坑坑洼洼,疾驰的卡车不得不把速度放慢。车底的弹簧板嘎嘎吱吱地怪叫着;头不断地碰到驾驶楼的顶棚。跟林莞儿一吵,司机骂道路,骂人的声音也不像之前那样放肆,但仍然刺耳;粗俗的语言出自一个比较秀丽的少妇之口,产生黑色的幽默。林莞禁不住看了一下她。跟她一样穿着一套蓝帆布工作服,粉红衬衣的领子高高地钻出来,护着一段白脖子;双眼黑里透绿,头发很短,很粗,很黑,很亮。戴着白手套的手攥着方向盘,夸张地打着方向,躲避着陷坑。往左打方向时她的嘴角往左歪;向右打方向时她向右歪嘴角。她的嘴左右扭动着,鼻子上有汗,还有皱纹。她从她短促的额头、坚硬的下巴、丰厚的嘴唇上可以看出她是一个性欲旺盛的女人。是的,这就是林莞儿在镜子里常常看见的样子,好像是在窸窸窣窣的黑暗中,在灿烂星河照不到的水泥墙以内,大床以上才能看到的景象。在激烈的摇摆中她们的身体不经意地接触着,虽然隔着衣服但她饥饿的皮肤依然亲切地感觉到了她的温暖柔软的身体。她感到自己很想亲近这个女人,手发痒,想摸她。而且她越是发脾气,精神状态越亢奋,神色越红润,自己就更想犯贱坐到她前面上下剧烈抖动的大腿上,和她在颠簸不断的座位上对骂,胸撞胸,把汗水抖到对方那明晃晃的眼珠子上,骂完了想做一些龌蹉事。她的绿眸始终在这女人与女人之外的事物之间游移。
路越来越糟,卡车从一个陷坑跌入另一个陷坑,颠颠簸簸,咯咯吱吱,像一头即将散架的巨兽一样爬行着,终于接在了一大队车辆的尾巴上。她松了脚,熄了火,摘下手套,抽打着方向盘,很不友好地看着她,说:
“妈的,幸亏肚里没孩子!”
她怔了怔,讨好地说:
“要是有孩子早就颠出来了!”
“我可舍不得把她颠出来,”她严肃地说,“一个孩子两千块呢。”
说完这句话,她盯住她的脸,眼睛里流溢出似乎是挑衅的神情,但她的全部姿态,又好像在期待着她的回答。林莞儿惊喜而好奇,几句粗俗对话后,她感到自己的精神像一只生满蓝色幼芽的土豆一样,滴溜溜滚到她的筐里去。性的神秘和森严在朦朦胧胧中被迅速解除,两个人的距离突然变得很近。女司机的话里透露出一些与十分明显的暗示,她的心里却生出一些疑虑和恐惧。她警觉地看着她。她的嘴又往边一咧。这一咧嘴令她极不舒服,刚开始她还觉得这个女人大胆泼辣,不落俗套,得自己赏识,颇有熙凤之风,但她的随便咧嘴引起了她的不快,她马上就感到这个女人无聊而浅薄,根本不值得自己费神思。于是她问:
“你想怀孕了?”
所有的过渡性语言都被抛弃,好像有些夹生,但她吞下去,用近乎无耻的口吻说:
“我有毛病,盐碱地。”
“尽管世界上全是两个奶子一个屄的女人,但只要小两口儿努努力磨出水和激情,什么妖魔邪神都挡不住生命的山呼。”她突然想起了同事们嘲弄自己的一句名言:“林莞儿用骚屄开车。”想放纵一下的念头像虫子一样咬着她的心。她从口袋里摸出小酒壶,拔掉软木塞子,喝了一大口,然后她把酒壶递给女司机,与她的无耻相匹,半开玩笑着说:
“正好这儿有壶仙酒,只要在地上倒上那么几滴,土就好了。”
女司机用手掌敲打着电喇叭的按钮,汽车发出低沉柔和的鸣叫,前边,黄河牌载重卡车的驾驶员从驾驶楼里跳下来,站在路边,恼怒地看着她,嘴里嘟哝着:
“按你妈个!”
她抓过林莞儿的酒壶,先用鼻子嗅嗅,仿佛在鉴定酒的质量,然后仰起脖子,咕嘟嘟,喝了个底朝天。林莞儿本想夸奖一下她的酒量,转念一想,在酒国市夸人酒量近乎无聊,夸她更是毫无必要,便把话咽下去。她擦擦自己的嘴唇,紧盯着她厚厚的、被酒浸得湿漉漉的、紫红色的嘴唇,毫不客气地说:
“我想吻吻你。”
女司机突然涨红了脸,用吵架一样的高嗓门吼道:
“我他妈的吻吻你!”
林莞儿大吃一惊,打算先用眼睛搜索着车外:黄河车驾驶员已经爬进驾驶室,无人注意她们的对话——结果粗俗的语言和着躁动的心肠一同迸出来。
“那你他妈的倒是来吻我啊!”
她看到,在解放卡车的前面,是长龙一般的车队;在解放卡车的后边,又接上了一辆毛驴车和一辆挂斗卡车。从卡车那儿转回来,这女人无耻地露出轻蔑的笑意,惹得林莞儿抓住她的肩膀就往她那冰凉、止有几丝酒气的软唇上吸骨髓似的吸了一口。林莞儿吸来的一口气变成对面女人眼里的一抹仇恨,这仇恨反射出她自己的得意与满足,也极快地从闷热的车内溜出,落到先前的毛驴车那儿。毛驴的平坦额头上缀着一朵崭新的红缨,宛如暗夜中的一束火苗。路两边是几株遍体畸瘤的矮树和生满野草杂花的路沟,树叶和草茎上都沾着黑色的粉末。这黑色粉末忽然拢成两颗画着白光的瞳孔,吓得魂魄未定的林莞儿猝不及防地被这女人强吸了一口生气回去,不答应,觉得吃亏,心理不平衡,把对方碍事的拉链拉下去,两件衬衣裹着同样鲜活滚烫的乳肉撞到一起,沟对沟额碰额的,令每个人的眼内霎时盖上一块大黑锅。这锅马上又被胸内高昂的火苗顶开,被这庞大难当的力量撞到路沟两边,到深秋的枯燥田野去。在那里,黄色和灰色的庄稼秸秆在似有似无的秋风中肃立着,没有欢乐也没有悲伤。时间已是半上午。高大的矸石山耸立在矿区中,山上冒着焦黄的烟雾。矿井口的卷扬机无声无息地转动着,有几分隐秘,有几分古怪。若是有幸能从这贯注所有心神精力的苦斗中挣脱出来,她们也只能看到卷扬机轮的一半,余下的一半被黄河车挡住了。
两人持续喊着“我她妈的吻吻你”,手掌都熟练而下流地在对方衬衣底下的饥渴肉体上索求。林莞儿起初恨她恨的要死,但很快便忍不住地笑起来。她用食指轻轻地戳了一下她的底下的豆粒,就像戳了机器的启动电钮一样,一股颤抖从对面传来,与自己的汇合成更大的一股波动,这波动在两人相触的乳尖蔓延,撼动了坚硬的腰杆,两人都把身体压过去,压迫着两对肉团,冰凉的小手捧住对面的头,嘴唇凑到了彼此的嘴上。她的舌头凉飕飕的,软绵绵的,上面还覆着一层薄薄的、湿润的舌苔。若是和贪婪成性的它斗久斗乏了,便要被它侵到自己的嘴唇里刮取津液,很气人,无礼强盗似的。她愈发感到乏味、无趣,遂生了怒,想狠狠地咬她的嘴唇,给她一个教训。谁知同有此意的两人教训没给对方吃,还让自己磕了牙,便把彼此推开。每个人都像一只凶猛的小豹子一样,不断地扑上来,又被对方不断推回去,嘴里嘟哝着:
“我操你二哥,我日你大爷……”
林莞儿手忙脚乱,招架不迭,最后碰巧让她撞到了车顶,叫她自己爬到她身上死死地压着她,才使她老实下来。
两个人都气喘吁吁。林莞儿头冒青筋,紧紧地攥住她的手腕,不断地把她的反抗压制下去。她憋着劲反抗时,身体扭曲,时而如弹簧,时而如钢板,嘴里还发出哞哞的叫声,宛若一头顶架的小母牛。想着前天晚上她俩吵架时自己也是被她这么摁住的,林莞儿忍不住笑起来。
她突然问:
“你笑什么?”
林莞儿松开她的手,随口说了一句:
“没什么,只是想到了好笑的!”
女司机定睛打量着她,好像目光锐利的边防检查员在检查一位过境旅客的护照。
林莞儿伸出一根指头,弹了一下女司机的鼻子,然后一只手转动了开车门的把手,在车子周围四处找了找,花了约一分钟找到一把表面铺着些泥土的金色钥匙,才从半掩的车门挤回去。她看见那个与她同名同命的女司机倚着座位,眼里流露出来一种可怜巴巴的神情,忽然觉得她年龄好像很小,没结婚也没被女人动过,很可爱又很可怜。她摸了一下她的手背,非常认真地说:
“好了,好了,不就是那么屁大点事吗?至于嘛。有了仙酒,癌症患者都喜孜孜地跳起来,何况一片盐碱地?”
她恼怒地说:
“别跑火车。你叫我开车的时候可没跟我说明白你来这儿究竟是干嘛的!”
她笑道:
“我要做什么事你不清楚?”
她坚持说:
“好,就算你来这儿拿你弄丢的钥匙,但你昨天为什么要说那种话!”
她有了迟疑,说:
“我和你都已经好久没碰过酒啦。”
她说:
“早知你是这么个臊骡子我才不会跟你搭伙过日子呢!”
林莞儿摸出那酒瓶,扔到她怀里,说:
“好了,别生气啦。”
她把她的小酒瓶扔到路沟里,说:
“用这样的小瓶喝酒,算什么女人。”
林莞儿跳下车,一声不吭地把那小瓶捡起,用力摔上车门。她还没打算坐在哪个位置上,女司机就要她躺下来。她听到女司机喊道:
“哎,骡子,知道煤矿的道路为什么这样糟糕吗?”
林莞儿抬头看了一下已把脱了手套的掌放在自己腹部上的她,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二
尊敬的齐咊老师:
您好!
这是我第一次给您写信,想来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等等。在我向您阐述为何要作此信的缘由时,请先容许我介绍一下我自己:本人姓金,名一帖(如果您看过红楼梦大概七八十回的那一段文字,想必应该能猜出我起这个名字的意思)。本人不才,家境优渥,物质条件充沛,精神文明匮乏。虽然家里的酿酒生意做的风生水起,父母长辈也对于我报以殷切期望,怎奈天时地利人和三理相悖,时运不公,在没把握好时机赶上前几年的好风气而导致自己一手创办的公司破产后,已心血两竭,气力消尽;再加上待上家里做寄生虫的这几年一直沉迷于杂书古章,海外文字,性情越来越乖僻,脾气也变得古怪,对与别人打交道已是相当害怕的了。
而我肯给老师您写信的缘由呢,说来也不复杂:“人类的本性是由酒酿成的。”“俄国有他们的卡拉马佐夫兄弟,而我们只有我们的酒国。”在我看来,这些都是让你从世人脱颖而出的好话,而且,也是只有你才能说出来的话。如果您看过三浦健太郎的《剑风传奇》,哪怕只是略微把他这部由自己毕生心血酿造出来的艺术品浏览一遍,也能体会到一股绝对的力量如天上银河贯穿其中,甚至能一直淌到您的心里。齐咊老师,如果要在格里菲斯和格斯这两个命中注定要纠缠在一起的黑白螺旋中选一个,您会选谁呢?但我就您最近的作品中看得出来,您绝非是那个生来就一定要为了梦想和野心而燃烧殆尽的白鹰,但要把您比作那把兴许能把这只神鹰从无际云天上斩下来的浓厚黑铁,也未免有些牵强。可是,自从我第一次看到了您的作品(当然不是后来的那些),第一次看到您这别扭、让人打内心深处就觉得厌恶的文字时,我就有种戏剧性的预感:我是命中注定要碰见你的。和黑白螺旋一样。但结局肯定不是什么人魔相战。我敢笃定,我们两个都没有那种能力和运气,也找不到那样的机会和场所来较量一番。
但请您放心,我写这封信,绝非是怨您故事写的太烂或恨您没有那个条件却依旧死性不改哪怕撞到南墙还要把南墙撞翻才写的。因为我如果真是这样的人,我就不会对您说上面这些话,也不会对您说接下来要对您讲的话。而下面我要对您讲的话,其实跟您有些关联。我觉得是因为您,我才生出这么一个疑问。而有句被说烂的老话是这么说的:“解铃还须须铃人。”我觉得如果真要解答这个问题,必须要找您才好。
我写给您这封信的真正目的,是出于一个疑问:这世界上的男性去哪儿啦?
为了这个疑问,也是这么个诅咒,我几乎有大半年都在过吃不饱、睡不好的苦刑犯生活了。
您知道的,在西方历史中,是那个圣子耶稣,也是世上唯一男性的死亡而造就了现在这个由女人互相亵玩、由女人制定法律的世界;而在我们东方历史中,尤其是以印度宗教为代表,他们崇拜生殖器,也崇拜生命的摇篮;他们既当和尚,也当舞女。因为经典繁多,所以也会出现一些让所有还没设想过会出现这么些事态的人大吃一惊:在教义和思想都还没明确存在的世界上,两种性别的人类的确确存在着,恰如这世上的一切生命。且不谈那些听了这话就要暴怒发狂的极端单性崇拜者,就算是经过现代化汹涌的信息浪潮由内而外地冲刷过的人,对这么个论调嗤之以鼻也是无可厚非的。因为对人类自己来说,女人孤零零地活在这个地球实在有点久了。由技术手段制造出来的男性,不过是供人亵玩取乐的奢侈品罢了。谁会把这种只存在于幻想与神秘里的生物当作自己的同类呢?正是无情的天理——也该庆幸是这么个无情的天理,才会筑成现在的世界:由单一性别领导、单一性别和谐共处的社会,一个拥有同样性格基础、精神土源的命运共同体!倘若真的出现了我们的同胞,真的出现了男性,真的出现了这么个叫我们所有人活在象牙塔厚茧房里面的人见识到真理厉害而不得不把二十多个世纪以来秉持的信念、活了好多年才养成的个性和道德观念都一并抛弃的事物,那我们该怎么办呢?他有能填塞女性阴道的阳具,能充血变大;他更加健壮,天生就比女人更有力量;他没有生理期,情绪波动极少情况下会比我们大。若说有什么东西要比因好奇而吃人肉,因年幼就对老人施予极刑的畜牲更值得毁灭的,非他不可!
齐咊老师,我希望您作为我们人类的一份子,能可怜可怜您的同胞,抽出些时间来对她提出来的疑问进行解答。毕竟要是您真的碰上了这么个足以撕裂人类文明并把滚烫闪光的证据甩到所有人脸上的混帐,想必您也是要发狂的。
敬祝
文思泉涌!
您的学生兼知音:金一帖
注:我的家乡酒国里出现了件怪事,当一个女人辛苦劳作一天回到家里的时候,看到了她的伴侣和另一个似乎也是她自己的女人在恩爱。因为个性的复制而在酒国里酿成了诸多惨剧,当局将其命名为“同伴”现象。大多数专家鉴定为“由于个性相似而得不到解脱的精神瘟疫”,缘由不太可信。如果老师您感兴趣的话,可以把这个当作您写小说的背景。
如老师您需美酒,请示,我立即去办。
三
金一帖:
在我印象中,自在小学时代按老师要求收到一封来自偏远山区的回信以后的二十几年来,这大概是第二次收到别人寄给我的信,我很感激。
对于你那个问题,我只能用这么一句话来解答:“有些被我们提出来的问题甚至远远超越了它们自己的答案。”恕我能力不足,阅历不丰,即使挠破头皮学着先哲的姿势在月下干嚎了好几夜,惹得邻居的狗好几次都忍不住扯着它的嗓子对我狂吠,仍是挤不出半点灵光来。我动笔的时候呢,有个毛病:有灵光的时候写的很顺畅,很有兴致,没准还能写出些劝世良言来;没灵光呢,就一点也不想写了。啊呀,没办法啊,我是活在信息时代的孩子,没根。现在哪,是什么东西都能像炮弹一样轰到你脑子里面去的年代,若不以足够厚度的东西搭建出属于自己的堡垒,不烂才怪。我那糊里糊涂在酒里游了半百光阴的老爸有一天晚上红着脸指着我骂完“没出息的东西,咱家怎么会养了这么个人!”后,出去散心,走到水库边上时,看看四处没人,酒劲上来了,想耍耍年轻时的威风,三下五除二脱光衣服,剩下一条内裤,像条肥鲶鱼在黑暗又冰凉的水里游。游到半路一回头,两只发光的绿眼睛在他脱下的衣服旁盯着他,以为是什么鬼怪,怕的要死,急忙游回来,穿上衣服转过头去看时才发现是只猫。几天后他又喝了酒,嬉皮笑脸要我跟他坐在一起喝。他喝上头,说了此事,又讲自己年轻时有多么多么威风,在发大水时逆着水势在大河里游,游到半路呢,没力气了,索性躺在里面,等死。过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死不了了,才游回了岸边。他语重心长地讲着,我仔仔细细地听着。他说完,又看了我好久,才叫了我的乳名叹了一声:“是我害了你啊!”但我却不以为然。因为在能自主选择自己人生究竟是什么模样的那个关键点上,在没有别的什么东西会干扰我、阻碍我的巷子里,那时只有我自己,我是能完完全全主宰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走去的。你瞧,我也是个跟你差不多的年轻人,只是与同年经历有些不同,所以才会变成现在这幅鸟样子。而且,我虽然很高兴你能把我比作格里菲斯和格斯这样有魄力的人物,但我也明白自己确实不是块好铁,如你所说的那样,经不起锤炼,受不起夸赞,有时候写小说写了几句好话就已经很得意忘形了。
还有,我劝你最好别把信里的看法在大众面前揭露出来:最近发展快,查的紧。特别是出现了一群觉得历史上和现实中的伟人都应该是底下长着根肉棍的男性而不是跟她们一样两个奶子一个屄的极端人士,以后可能还要热情些。你若把你那略显夸张的论断公之天下,岂不是给这群人找到了缺口把火给推进来嘛!过去有这么一句话:“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我觉得啊,应该把“书”改成“酒”,可取譬于《红楼梦》里的“好色即淫,知情更淫。”人不说话,好歹有文字,写在书或是其他什么地方上;人不喝酒,却禁受不了——馋意与生俱来,哪能说改就改?你看你们酒国,酿酒行业风生水起,生意源源不断,无论是什么地方都觉得你们酒国的人个个是富得流油的大亨,吃的是山珍海味,住的是人间天堂。所以,我劝你还是早点回头,别因为一个注定就无法找到答案的问题而葬送了自己的一生。你呀,还是趁早收手,踏踏实实地继承你父母的衣钵才好,免得到时候误入歧途,得了疯病,白白耽误了大半的青春年华。
你在信上说,是看了我的文章才有了这么个疑惑,并让你下定决心找我这个始作俑者什么的,这可是大罪过。像“人类的本性是用酒酿成的”“俄国有他们的卡拉马佐夫兄弟,而我们只有我们的酒国”这些话啦,其实都是我酒后胡言乱语,想法不经大脑,东施效颦,打肿脸充胖子,吹大牛吹出来的,万万不可相信,更不要奉我这个人为圭臬,否则可真是要了我的小命啦。
嗯,你说酒国里也出了个“同伴”事件?这可真巧了!我正想用类似的“同伴”元素来给我的小说增色,哪知酒国里居然又有个“同伴”,真是贾宝玉逢甄宝玉之喜!谢谢你的提醒,我一定会多多关注此类事件。
还有,我这里不缺酒喝。谢谢你的一番美意。
即祝
安康!
齐咊
四
进入驾驶楼后,她看着前方酒国市区辉煌的灯火,突然感到自己孤单,像一只萤火虫飞到了满是星星的夜空。
坐在女司机家舒适的沙发上,林莞儿心醉神迷。此时她身上那些散发着汗臭和酒臭的衣服已经被抛弃在阳台上,对着浩渺的夜空继续散发它们的气味,一件宽大、松软、温暖的睡袍包裹着她的肉体,不拉上拉链,在阴影中显出性的圆润轮廓,她那串钥匙躺在茶几上,闪烁着暗金色的幽光。她仰在沙发上,眯着眼睛,谛听澡堂中哗哗的水声,想象着莲蓬头里喷出的热水从女司机肩膀上、乳房上缓缓流下的情景,瀑布一样的头发落到她的背上,刚好掩住她上半部分屁股;她微微低着脑袋,侧着身,眼神向下,注视着往水管淌去、带走她汗液与酸臭的热水。舌头被咬之后发生的一切都像梦境。莫非她真有那么幸运,来到了一个条件相当适合她的太虚幻境,要她受自己的情淫苦难?她爬上驾驶楼后再也没有说话,女司机也没说话。她认真而沉默地听着发动机均匀的隆隆声、车轮与地面摩擦的沙沙声,却没想任何事情。车灯照亮前方,酒国扑面而来。红灯,绿灯;左拐,右拐。车从旁门驶入酒国酿造大学,停在煤场上。她下车她跟着下车。她走她也走,她停她也停。事情虽然荒唐,但显得非常自然。同伴就是这样的:要么成为女人心理上的丈夫,要么成为女人生理上的丈夫。大多数人则是两者皆有。现在她的肠胃愉快地消化着她烹调出来的可口饭菜,坐在她的沙发上,呷着她的葡萄酒,欣赏着她布置得舒适华丽的房间,等待着她从澡堂中出来。这场景似乎发生过不止一次,她们之间的角色也对换过不止一次。为什么不会厌倦呢?她觉得这么个想法很愚蠢。
舌头上的伤口阵发性的刺痛偶尔唤醒她的警惕,也许这是个更大的阴谋,这个看似安宁平静的房子里也许突然会冒出一头奇形怪状的事物——即使真冒出一头和杀戮都市里颇具洛氏神话特色、身体内爬出许多脑袋和肢体以引起极大不适的怪物,我也决不离开。她喝干了那杯爽利的葡萄酒,把豪气送到里面,让自己沉浸在柔情蜜意中。
她披着一件米黄色的浴衣,趿拉着一双红色塑料坡跟拖鞋,从洗澡间走出来。这家伙走得风流轻佻,两瓣屁股一上一下,贴在上面的阴影一深一浅,好像在跳舞。木板“咯吱咯吱”地响。金黄的灯光照耀着她。她脑袋圆圆,如同葫芦头。葫芦头闪着光,漂浮在浴衣与灯光造成的黄色暖流中。“一手抓繁荣,一手抓扫黄”!她莫名其妙地想起了这个流行的口号。她叉着腿在她面前站着,浴衣带子系着很松的活扣。雪白的大腿上有块黑色的胎记,宛若一只警惕的眼睛。半个胸脯也很白。胸脯上那两坨肉很大。林莞儿依旧眯着眼睛,不动手,只欣赏。她只要一抬手,拉开那在脐间的浴衣带子,女司机便会襟怀坦荡。她不像个女司机。她像个贵妇人。她又喝了一杯,像只狡猾的狐狸等着食物自己走到圈套上一样。这个贵夫人看着底下衣着不雅的她,有些满意,也有些不快。
女司机愠恼地说:
“光看不动,还吃什么鲜热的奶!”
林莞儿镇定地说:
“不再等会儿?”
“我等你妈!”
她轻轻地解开衣带,双臂一振,浴衣滑落在脚下。亭亭玉立!林莞儿立刻想到一个形容词。
她用手托着乳房说:“怎么样?”
林莞儿说:
“不错。”
“接着呢?”
“再看看。”
她抓起林莞儿的钥匙,熟练地用银圈套在拇指头上,往后退一步,与林莞儿拉开一点距离。灯光愈加柔和。她的身体上仿佛镀了一层金,当然不是全部。她的乳晕是暗红色的,她的乳头则是两点鲜红,好像两粒红灯笼果。她缓缓地拿出其中一根纸贴已经发霉的钥匙,对准了林莞儿的双腿间。
林莞儿微微一震,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闪烁着金色光泽的钥匙。她总是用这钥匙去开各种门,还发动自己车子的引擎。她总觉得这钥匙是件好工具,哪怕放到过了上千年也不该埋没在历史的流沙河里。她喜欢用这把钥匙开门,听锁扣转动时的脆响,看被封锁的私密被自己发现,躲进去,把外物锁在门外;她喜欢用这把钥匙启动车子,听发动机的吼叫,像是擂起战鼓,一个永远也不会倒下、也永远不会因为任何变化而变化的死物为了她一人而活动起来,不管不顾地攒入黑暗与喧嚣,没头没脑地奔向未知与归宿。现在,人变成了器具,探寻秘密者变成了被探寻者。她仿佛从来没见过钥匙似的端详着自己的钥匙。它的褐金色光泽携带着陈年佳酿般的浓厚锈味,流畅的线条呈现出一种荒唐的美丽。此刻它就是上帝它就是命运它就是要对抗林莞儿的她自己。女司机的又白又大的手紧紧地抓住钥匙的侧面,细长的手指微微拱出,像寄居蟹的壳。她依稀觉得这快冰冷的铁因为女司机手指上的温度而大胆地突破了天道的约束,自作主张要做一串有生命的钥匙。它有思想有感情有文化有道德,它身上潜伏着一个乖僻的灵魂。它的灵魂其实就是拿钥匙人的灵魂。遐想使林莞儿紧张的心情不知不觉地消退,她不再专注于那随时都会刺向她乳间要借着血与铁的争斗而开出她人生的隐秘的钥匙。钥匙被那宽窄有度的胳膊挤开了。她甚至还大方地摇了摇杯中酒水。
院子里有风吹拂,丝质的窗帘微微摆动。洗澡间顶板上的由蒸汽凝成的冷水珠儿响亮地跌在澡盆里,刚往上跳起就得往下坠去。她看着抓着钥匙的女司机,就像在美术馆里观赏一幅油画。她很吃惊地发现,一位赤身裸体的年轻女人准备用钥匙开门竟然如此富有性的挑逗意味。此时的钥匙已不是简单的钥匙,而是一件富有进攻性的器官,一只蓬勃的性钥匙。林莞儿从来就不是一个见了女人就闭眼的闷骚货色,如前所述,她也是女司机,她也有性欲如火的时候。现在补充,在另一人不能在恰当时机恰当地点恰当角色出现时,她们两人都有几次蜻蜓点水式的艳遇。如果是往常,她早就会像下山猛虎一样,把这个小母羊抱在怀里。这次令她踌躇不前的原因,一是因为她最近不得已打掉了一个孩子,心神恍惚,疑虑重重;二是因为舌头还在痛疼。面对着这只性格古怪的女妖怪,她不敢轻易动手,尤其是自己的隐秘正被克星威胁。谁敢保证这个妖精不会突发奇想要来开她的锁呢?这比张嘴咬人不同,又文明又现代又富荒诞浪漫色彩。这家伙住着这样宽敞、漂亮的房子,干着那样辛苦的工作,这么大的反差,却要我和她一同分享。我吻她一下就被她咬了下舌头,要是……谁敢保证两腿之间那件宝贝是安全的呢?林莞儿克制住自己的“资产阶级淫乱思想”,鼓舞起“无产阶级的凛然正气”,稳如泰山地坐着。面对着光屁股女人和金色钥匙,她坐得那样端庄,神色那样安详,的确是高尚的猛士,世间少有。她静观变化,心头发痒。
女司机面皮越来越红,乳头因激动而哆嗦,像两只小兽的尖吻。林莞儿恨不得一张脸上长着两张角度正好位置正好的嘴,扑上去就把它们咬下来,顺便把自己的痛舌头咬下来,再教它新长一个。她继续坐着。
她轻轻地叹一口气,说:
“真有你的。”
她把钥匙扔在桌上,夸张地举起双手,说:
“我投降……我投降……”
她举着双臂,叉开双腿,能打开的门户全部打开了。
“你真的不想吗?”她懊恼地问林莞儿,“你嫌我难看了吗?”
“不,你很好看。不然我也不好看了。”林莞儿懒洋洋地说。
“那为什么?”她气愤道,“是不是又碰上了什么人?”
“怎么可能!我是怕你因为我报复你而咬了你,你现在又要咬回来。到时候没完没了,麻烦死。”
“母螳螂之间不就是这样的嘛,把公螳螂吃光了,基因进化后就变成了单性生殖,又因为常常是一起怀孕的,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不得不跟另一个母亲斗。赢了还好,输了连自己的孩子也要被另一个母亲当作营养品吃掉。”
“斗他妈个屄!你甭来这一套。正因为这样螳螂才变成了稀缺物种。还有,我可不是母螳螂!”
“你妈的个孬种!”女司机骂一句,转过身去,说,“你给我滚出去,我要手淫!”
“你妈的手淫个屄!过来,和我亲嘴!”
林莞儿飞身跃起,从后边搂住了她,一手攥住她一只乳。她仰在她怀里,歪回头,咧着嘴对她笑。她情不自禁地把嘴凑上去,嘴唇刚刚触到她的灼热的嘴唇,舌尖便暴发一阵刺痛。啊呀!两人都惊叫一声,立刻把嘴躲开了。
“你咬的挺痛……”
“你不也一样……”她说着,转过身就把林莞儿推到位置上,自己含笑蹲下,落到她腿中的阴影里。
林莞儿细心注视着女司机的脑袋像椰子壳一样显在黑暗中,她温热的吐息轻轻地拍在条她大门的两边,教本来还柔软耷拉的细毛从睡梦中惊醒,猛一凛神,自己威风了,主人却遭殃了。林莞儿清楚地感觉那吐息有一相当有野心的部分如老鹰一般钻入门内的云层,一旦碰到那些厚重实在的罅缝,弱些的就欢天喜地地附在上面,直到剩下那最根本的力量,仿佛是回应自己的私心,悄悄地叩了下内门。女司机双手扶住林莞儿略微发颤、有收缩趋势的膝盖,抬起脑袋用她的嘴唇抿出一丝狡黠微笑,惹得林莞儿涨红了脸和耳根,急的骂道:“你这不是报复我?”
“我这难道不是补偿你?”
女司机慢慢吐出那条椭圆形的舌头,用她的舌尖轻轻触到林莞儿偷偷玉立的宝豆,两边的门卫发现了,舞着硕大的警棍,“哔唔哔唔”的叫,两条粗壮的柱子便有力地夹住女司机的太阳穴上,熔炉里的浓浓龙息便整个倾到女司机脸上。她白眼翻的老高。女司机抬起头来瞪了一眼林莞儿,林莞儿不敢示弱地瞪了回来。
林莞儿咬住食指的关节,感觉底下女司机的舌头像抹布一样把自己先前忍不住泌出来的给擦的干净。感到她忽然像吃糕点一样要把自己与门户共生的花朵向外拉扯时,林莞儿羞赧道:
“哎呀,你别咬啊!”
“就咬,就咬。”
林莞儿气得往女司机的头发向上扯了几下,而女司机被林莞儿那么一扯,面目虽有些埋怨,但终归是安分下来,不再像之前那样不得体地用牙齿嵌着花咬了,而是如品花尝花的雅士慢擙细磨,弄的林莞儿身心松懈,也忘了这家伙心有鬼祟,趁她不注意时居然直接用整张嘴吻在她的门户上,舌头顺着道儿就滑了进来,在那逼仄的甬道上肆意摇摆,像出海的飞鱼扇动它肥润的鱼尾,像成妖的蛇女淫念不足时的摇摆,通往内室的必经之道俨然有成为妖魔鬼怪造祸巢穴的势头,但好在这里净化能力也够,有几层缝隙就有多少把守的娘子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诚可谓是有牺牲有阴谋有忠勇有成就的战争了。但这规模不大也仅会发生在人类历史阴暗角落里的战争没持续多久,便被举旗投降灰溜溜在各位忠诚将士的怒骂下退场的主公结束掉了。
林莞儿清醒时分,已感到女司机纵身翻到她大腿上,大有要把她大腿抬起急忙印上自己章印的模样。她拧着脾气把晃碎的软浆倒出脑壳,粗鲁地低了抓着她的屁股,借着那肉的弹性往自己这边压,尔后又低着脑袋,不理会女司机的叫骂揎扯,直接把牙齿咬在她的乳房上,力道刚好,没痛到让她生气,也没刺激到她的神经。
“你妈的,轻点不会啊?”
“我管你妈的你妈的,有的搞就不错了,嚷个屁!”
林莞儿空出一只手来捧着另一只嘴巴吃不到的奶,像捧着个有酒的酒杯,绕着那不愿松释的弧线,一面分开五指摸了上去,夹着那颗星星就跑;摸的差不多了,听她骂也骂出些风韵妩媚来,就沿着她健康的腹部往下探去,想挖出黑暗中的地宝。好家伙,可叫她挖着了。毛乎乎的,扎人的东西一过,就隐约摸着了些淤泥。到了这时,林莞儿又有些胆怯了。
“怕什么?接着弄啊,优柔寡断做什么?”
林莞儿望着她的面庞,望着这幅若是生在梦里没准就会模糊掉的面庞,发怔,恍惚,觉得干什么都没个准儿。直到她轻轻捧起她的脸颊,用那未曾温热过的、暗红的嘴唇想要吻出她唇里鲜血似的吻完她后,张大眼睛,庄子的蝴蝶成型其中,被喉咙和肺部的声响、心跳与毛发的擦动振散:“继续做下去。”
她觉得这话也鼓舞了她自己。于是不得不狠下心来,手指凝出力来,放在淤泥上,左边右边摸摸,上边下边拉拉,确定好景况后就钻了进去,想找泥鳅。结果呢,这淤泥也不是好惹的,泥鳅这有生命力的东西怎么能那么好找?成了精的它有意限制几位勇士的行动,越是生猛鲁莽若孙猴子,就越是要掐几个法诀学银角大王要给你几座大山担担。可这孙猴子也不是当年的急性子,在佛祖这等狠人身旁待久了,见多识广,知道该怎么做,不可能一直傻乎乎地担大山。遂叫了另外几个有道行有个性有能力有见识的朋友跑到外边帮忙。好在没有什么八十一难,好在只他一人,即使这地最多给你泥鳅游过的水,也有足够的物质使人得到些许安慰。
女司机为她的秘密泄漏出来而生气,先嚎了一声,然后顺手把桌子上的酒瓶对准桌子边缘砸碎,用那碎裂的上半部分、也是她抓住的那部分往杯里倒,不够再重复一遍。林莞儿的野兽潜伏在她的黑暗中,用那精光闪闪的眼睛聆听黑暗以外的声响,清脆悦耳,响亮有力。它好奇,想伸出爪子,但仍得等待时机。
女司机见那容量略大的酒杯差不多满了三杯,就直接胡乱抓起来,往她俩头上浇。醇厚浓郁的酒味浇灭情欲的淫臭,两人心有灵犀地看着红唇,再看看对方的眼睛,好了,笑也省去了,只在酒里翻腾吧。
且说两人自顾自地把身躯压挤在一起,好像手法娴熟的早餐小贩偶尔会极其用心地把肉夹馍的两条面饼分开,底下连着,里面的馅倒霉些,要受两边的挤兑。闷,闷出了汗;磨,磨出了疼。现在两人的忍耐都已到了极限。洞口里的野兽感到了威胁,对着彼此咆哮;房前的含羞草迎着同一股方向的凉风,渐渐没了羞涩,想要张开来,和另一支比比形状。但形状,啊呀,形状啊!正是这形状叫她俩头疼啊!应该是缺了氧,林莞儿对身上酒水的流淌变得极为敏感:它从自己的头发听从重力的绝对安排,顺着她的鼻梁、嘴唇、眼睛、腮边流到她的下巴、脖子、锁骨和肩膀,再由这降到她的腋下、乳房、乳头、腰子、肚子、脐眼,最后不听劝阻,硬要逞强作性,把洞口里的野兽惹恼了,伸出一只富有灵性的趾头和尖爪,咧着一张凶嘴,吼得越来越响。
“操你妈,林莞儿,用你水淋淋的屄来操我!把我操爽来!”
“你这不要脸皮的小婊子!我想要了总是要我给你爽,我可操你妈的吧!”
“妈妈,妈妈!林莞儿就是我的妈妈!好了,大家都是林莞儿,是共享一个社会身份一个文化地位的两个女人。而世上的伦理也差不多就这样了,你操我不就是我操你,我说操你妈不就是操我自己吗?来,操我!”
“我操你妈!林莞儿!”
林莞儿和女司机抓住对方的手臂,慢慢弯曲一条大腿,叫另一条搭在彼此的肩膀上。她们吐着浊气,抹了一抹自己的额头,一把汗和酒水,气味挺难闻。可两人都笑了。女司机坐着的地方实在太小,再加上她们两个非要用相对的姿势坐在一起,本来空间就不够的地,骨头碰骨头的,一个不慎就可能抽筋犯麻,更何况她还有随时掉下去的风险。她们两个都吸了口气,然后紧紧地拥在一起。
林莞儿感觉自己的灵魂从胃部里钻了出来,趟过酒水与口水的温汤,挤入牙齿舌头的窄罅,盲目地钻到女司机建在嘴里的殿堂。殿堂之下是腐败,是必然的结果,是难移的本性。但灵魂就从那里升上来,可又不能从另一个人的殿堂中落下去。她不曾想过跟另一个林莞儿以外的人雨云会不会有比现在这种更加激烈的感受。她觉得是不会有的,也相当排斥它有。林莞儿们的隐秘已经得到了神谕,解开了精心布置的封锁。守驻里面有千年的野兽不耐寂寞,立起身子一高一低地吼。它们清楚时机的可贵,也清楚身旁两根神柱会于何时向两边展开。再等等吧,再等等吧。等沾了雨而变得黏糊糊的银杏叶贴在地上,等找不着绿林蚂蚁的太阳恋恋不舍地落下地平线;等一切的光芒消散,等战鼓雷鸣。
无声之间,两头毛发丰盛而漂亮、肉体健美而盈肥的酒红野兽扑到一起嘶吼,在两对滚滚的眼球里争抢最后一丝阳光的温暖。它们的利爪抓下对方不少毛发,在对方的躯体、大腿、嘴巴甚至是眼睛上都留下不浅伤痕。两头斗不疲倦的野兽张大嘴巴,露出里面拉出腥臭丝线的獠牙,朝对方咬去。
林莞儿渐开的隐秘和女司机渐开的隐秘已在交通暗号,两个首脑呜呜咽咽地吻着,像是受刑似的挤出泪珠来,又被另一人的嘴唇堵着,想哀嚎却发不出声音来。她们感到底下的嘴巴已不再是自己肉体的一部分,而是一只有生命力的昆虫,从里面孵出来许多小蜘蛛和飞虫,一面织着黏糊糊的丝,一面张开晶莹剔透如水光的翅翼。它们一面接受胜负欲即是本性的母体的命令,一面沿着颠簸的、由两只母体共同点缀出来的白桥上迎向对面。时间放大了渴望。林莞儿和女司机只觉得自己底下的母体需要极大的营养,它们朝同类的彼此呼唤,央求对方把自己的性命当成自己的养分,又为对方一样不合理而幼稚无情的蠢话激怒,最终放弃了民主协商和平解决的办法,只想耍尽阴招,毁灭对方。
酒红色的法阵接近成形,躲在灌木丛的蟋蟀唧嗾低语,裹着月衣的凉气沨沨走到野兽旁边,蛊惑它们,唆使它们。好了,最后的战斗来了,两条鳄鱼要扑向对方了。
林莞儿和女司机上下搂抱像是一颗树上长出来的畸形枝条,猛然打颤又把指甲嵌在对方长着软毛的肌肤上。她们流着汗水,披着酒水,流着泪水,眼角和眉毛蹙成恶相,两条灵便的舌已交叠着卡在互相堵塞的嘴唇里,双腮里已被对方吸吮成凹陷,紧紧排列在一起的牙齿因为气体的咝咝流动而鏦鏦作响,指不定下一次眨眼就要全部变成被剌碎的珍珠链一颗颗全部吐出嘴唇。绝望的哀吟被另一方推挤出去,四只小手从另一方的后背蹦到胸峦,在那对既让人恨之入骨又让人爱不释手的面团上揉捏掐打,直到两人有意无意地交错双腿,调整角度露出如芭蕉一样撑出形状的阴唇,衔着浓白的精露在汹涌波荡中不时擦过。两人如缩紧了后门的顽童执着绿色的根,忍着恶气把两只绽开色彩的粉荷怼在一起。两只荷花没两下碰散出些黄粉湿香,受了外敌的挑衅与诱惑,更发狠了,将对方略微鼓胀的内外软叶连着两岸生硬锐利的毛,狼吞虎咽地抢入自己的山寨中去。两团阴毛才虚情假意故作蜜心撄挽一阵,就一簇一簇地折的折,断的断。她们混合在一起的清茶宝汤点点滴滴犹银针落海,向上欢欣地扑到肚皮与脖脐的怀抱,向下破空空之道遁入绒布的禅门。这一副泡在汤水内越发粲然的银耳在逼窄肜肜的阴影中画着动人心魄的轮廓,笔笔有神,线线含灵,蠕动着爬入一边凹凸不平的外壳,顺着清亮的水流,越来越接近生命的深处。对方那若有若无、似强似弱的擙动把无形的触须渐渐化为有形,将那丝丝泌出来的体液挤向两人急不可耐、焦躁难忍的宫颈,腹部的震动强度呈指数型增长。
两人都觉得自己的腹部里突然放了一个黑洞,巨大的引力正把她们的整个身体和所有发光发亮的欲望无数次撕裂。一搦腰肢如书页翻折,二十多年的道德修养像白痴一样在她们的肠胃、肝肾、膀胱、大脑、喉咙、胸腔内东奔西跑,左冲右撞,如白兔般的心脏受到了更大的惊吓,崩溃了,剧烈地觳粟着。全身的注意力与血液都向盆腔部位集中,精神沿着与对方总是对不齐、总是叫人受着绵绵折磨的阴道攒挤,在肥白的胸脯上逗留,在向内弯曲的肚腹上翩跹,忽而又像是戴着狗项链一样奔到另一个人大脑的悬崖上朝着占领自己大脑的混蛋狂吠。高尚无比的自尊心受到了侵犯,宝贵无俦的信仰自由被践踏,伟大而神圣的愤怒将要像丑角费奥多罗·巴甫洛维奇欺辱他儿子那样行使它天赋的权力!
难以言表的冲击,不可理喻的扭搐,使得都因缺氧而上翻白眼的林莞儿和女司机松开了锁在一处都嘴唇和舌头,受到挤压的鼻尖褪去了皮纹,骨头上的疼痛还未消散,止不出溢出的泪水迅速顺着她们恢复挺翘造型的鼻梁凝聚在她们的下颌,如同遭受暴雨冲洗的沥霤。
毒烈的震波使得坐在林莞儿大腿上的女司机重心不稳,一不下心要向后躺倒头碰地。回过神的她赶忙伸出双手抓住尚有一点灵明在身的林莞儿,撴住她的胳膊,几乎使出了浑身力气,将她也拖了下来。她的衣服在这变化中落了下来。林莞儿终于变得跟女司机一样,像是刚从自然里诞生的动物了。两人正好都处于惊慌失措的状态中,一切又发生在须臾之间,好巧不巧的是,林莞儿的阴唇近乎是对准了女司机的阴唇而蹾下去的。
酒液洒向窗外的月亮,黑暗迸出晶莹的水光。集中了林莞儿全身重量与神经还有敏感处的神秘经过这么一番不讲道理、打破常规的顶撞,再也撑不住面纱,反倒自甘堕落,把那丢下来的面纱狠狠地踩进淤泥之中才算满意。正好双腿分开屁股翘起的女司机被林莞儿这么一撞,不仅骂娘的力气都被撞的七零八落,盆骨部位传来的阵痛更是让她叫苦不迭。为此,她甚至委屈地想要哭出声来。而迫不得已只能坐在她宝座上的林莞儿被她先前那么一拽遭了吓,后来盆骨也遭受了虽然不比女司机那么严重但也足以让她疼出眼泪的撞击,她也感到委屈。但两人的委屈仅仅只有小指的千万分之一个长短。可怕的拉锯战仍在继续。意识被撕裂的错觉愈演愈烈,那从中间留下来的地方轻轻地飘到两人的身外,那剩下来的、体积较大的两半则在两人的躯壳之间穿梭弹跳。即将被体内的力量当作反动派打倒的两人正在进行最后的抵抗。她们胡乱拥着,用小手变换出拳头、剪刀、布的形状,在对方的身体上的各个部位抠挠捶打。接着二位英杰又不甘地嚎了一声,像修仙小说里的两个二货为了证明自己而压榨出灵魂深处的力量,在吞噬着微弱声响的地板上震扑着,滚沸着,把它激出蠢蠢欲动的怒火。背面与地面摩擦出红痕的女司机骑在没当回女司机当多久就要变回被驾驶的车子的林莞儿身上,一边肩膀扛着她一条大腿,一面啃咬吸吮她如莲子般的脚趾,一面伸出舌头舔她平滑而弧线优美的脚掌。侧着身子的林莞儿在这狂野的骚动中缩了几下脑袋,摇了几次头,征服了底下的地板,才好不容易有了些力气撇开腰侧几乎要从肌肤外面烫伤她肾脏的刮荡,捧着女司机的一只脚掌有样学样地怜爱它。在两人都觉得对方的脚越舔越叫人反胃恶心的时候,林莞儿微微抬起脑袋对上双眼模糊凝神望她的女司机,女司机低下脑袋看腰侧显出肋骨形状的林莞儿,向彼此伸出邀请的手。
在深沉黑暗中生长几乎要顶出散发耀眼光芒新世界的瞬间,抓紧对方手腕深吸一口气的她们彻底抛弃了思考。不,倒不如说是思考远离了她们,远离了堕落并散发出浓厚腐臭气味的林莞儿,远离了沉醉并如野兽一样粗鄙颤抖的女司机。既然有大哥愿做出头鸟,那么为什么就不能有别的什么的东西做墙头草让大家伙乐呵乐呵的呢?于是道德也远离了她们。尊严远离了她们,故乡远离了她们地板远离了她们血液也远离了她们,骨啊肉啊头发啊眼睛啊耳朵啊鼻子啊什么的都统统从她们身上跑掉了,到最后没了所有有效官能以至于真实世界也不得不叹息着离开她们后,再过上那么一段时间,再在混沌里待上那么一小会儿,等到那没有盘古女娲没有上帝没有耶稣没有释伽牟尼没有孔子没有社会没有国家没有人民没有书籍美酒没有地球月亮没有太阳也没有银河系没有星星也没有任何主义的光与暗在不断纠缠中凝聚,融合,爆炸,扩张——她们被剥夺的一切都回归了!
锐利的刀锋从她们的神经和恢复流动的血液一直从凝聚着重力的阴部爬升到大脑。山河倒塌,从中心处掀扬的群星在翻腾着层层轮廓的轨道上光速迁移。《圣经》中的大洪水又回来了,两驾高标着救世名号的诺亚方舟在天命的嘲弄下搏命似的驶向对方!渺小而伟大、恶心又诱人的性器官朝着新生命的希望呼喊,散发滚滚腥臭与膻味的祭坛将得到圣火的净化!子宫、卵巢、膀胱、尿道、鼻孔、膝盖、胸骨、眉心……她们全身都做好了受孕的准备,她们准备好要接受新生命的冲击,向旧生命的亵渎发出最后挑战!
似乎积蓄了上亿个世纪的压力在这一刻得到了彻底的释放,极其狭窄的通道口绝对无法承受这么富有精华、这么崇高又这么磅礴的大河在它们里面流淌!撚指间,肉烂神浊,星垓盘龙。四坨圆臀中间仿佛永远都排不尽体内的精华,酒国的漩涡在她们相互黏合又相互切割的骨盆中成型发威,混混沄沄的涛声在巨石的见证下,重新升起那座诅咒了世间一切灵感过强、经历非凡的天才与伟人的辉煌古城亚特兰蒂斯!
在亚特兰蒂斯这古盛文明的中心,在星际科技极其发达、精神文明极其丰富到远远超越被少数天赋神权的人种创造并有意要比一切原生人种低劣卑鄙愚蠢盲目无知傲慢可恨可悲可笑可怜的现代人种的当地人的簇拥下,林莞儿和女司机这两只赤身裸体的动物在那诡异燐乱的线条广场与夹角森林中翩翩起舞。她们溢着泪水的脸蛋在阴冷的火光中显出些简单而浅薄的轮廓,沉迷在狂欢中的头脑还分辨不出任何状况,浸泡在汗水与酒水中的身体散出足以腐朽奇迹的恶臭。睁不开眼睛看不清一切真相的她们都后仰着脑袋,一股燥热的气息从她们一会儿缩紧一会儿张开的肛门跑到肠胃,接着又从肠胃奔向喉咙,发了狂似的把她们的口腔的大半部分物质冲烂,溃烂血腥的物质残留原处。在那不切实际的错觉转瞬即逝后,两个人的呻吟声不约而同一节一节拔高声调,末了竟然一起发出刺破耳膜的尖叫。这惹得拿酒观览的亚特兰蒂斯人皱起了眉头。他大手一挥,收了海上神迹,匍匐在天顶的乳色雷枝渐次收缩,乌云竟像是被她俩的嚎叫驱逐了似的消散。在无限失重的状态中,蓝紫色状若明珠的烟云在她俩四周稀疏成线,远方飓风的咆哮在在接触到围绕身体的模糊水光的刹那就被捕捉,以秘法补充成体积相对较小的水珠贴在皮肤或是头发上。她们像饿急了的食人族紧紧地拥在一起,上面的嘴没力气动,就用下面的嘴去啃食对方。
又是无数个世纪的毁灭与升华,淫欲如绵绵细雨从她们体内吐出,又在经过了数世历练成仙做佛大彻大悟后归还做回风雨施在她们身上。洪水退去,希望的残骸再次化为坚实的大地,酒国的阴影堆积出林莞儿和女司机的肉体。极度疲乏的她们只觉得身下的活物被对方的吃成了一具干瘪生硬的死肉,虽然身体多处发红肿胀酸麻辣痛,但已近乎虚脱的她们几乎什么都感受不到了。软软靠在一起的她们就以这样还不算特别舒服也不算硌人的姿势恢复了一下体力,看了看对方哭肿了的眼睛,柔情蜜意地吻了一会儿,喁喁发出几声应和对方的低语。
“真不赖。”女司机的声音像爬进她耳朵里繁殖的叶螨。
“是啊。”热情干涸的林莞儿喘了口气,以吃力而埋怨的口吻说道:“如果你之前没拖我下水就更完美了。”
然后,女司机像是在林莞儿背后看见了成为现实的梦魇,“妈呀”惊恐地喊了一声,衣服也不穿就摇摇晃晃地往门外逃去。
沙沙的摩擦声从射进月光的角落里传来,感觉到异变的林莞儿寒毛耸立,无意识间咽了口唾沫。又因为咽唾沫的声音太响,怕惊动什么,自己变得更加胆小。但她还是鼓起勇气,机械性地扭动头颅往身后看去。她看到了另一个赤裸着身体的女司机站在那儿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而且浑身都是血。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再看看自己,好家伙,自己胯部和屁股底下还未清理干净的痕迹都变成了血污!再看看用手指着自己肚子地方的她,又低下脑袋看看自己的肚子,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肚脐上居然长出了根脐带。她头晕目眩脸色苍白地站了起来,差点站不稳摔倒在地上。她发现那个女司机的肚脐上也长了根脐带,她们两个人的脐带是连在一起的。而且,她也浑身是血。现在看来她也和这个女司机没什么区别。
只见那个女司机走近身来直到两人双乳相贴,阴毛交错,两颗阴蒂像沾了水的葡萄似地撞在一处触出些湿意,肚脐因为距离过近而产生出拉扯性的别样痛感。她恍惚看见她张开嘴巴,像是说了什么话。等她定睛再看,这人已经不见了,自己身上的异状也全部消失了。
“这是怎么回事?”林莞儿突然想起那个发狂跑出去的女司机,咬着嘴唇在客厅浴室里找了件衣服裤子穿上,再顺手拿起地上那件浴衣。她在出门的时候想了一会儿,把桌上的钥匙揣在手心里。在下楼的时候因为走的过急,不小心把钥匙落了下去。她把浴衣放在旁边的扶手上,借着窗外的月光在满是烟头与灰尘的地板上摸了好久,近乎在先前丢钥匙的楼层到底下的楼层来来回回摸了半个小时,摸的两只手心都是灰尘,人也心焦气躁,心想算了,没了就没了,大不了以后再配一把。于是转身去拿浴衣,结果好了,浴衣被黑暗里的什么东西抢走了。
林莞儿登时大骂了一句“他妈的”,气呼呼急忙忙地跑下了楼,不再管什么钥匙浴衣,只身赴向布满人间烟火缟白月光的夜色,寻女司机去了。
五
齐咊老师:
您好!
按理说,我应该是能猜到如果我以那样的信写给您,您会以怎样的方式来回信与我的。可惜的是我没有相类似的经历给我打底,否则也就不会出现现在这样的状况了: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回应您才好。想来想去还得是用写信的方式好。
首先,您在信里好心劝告我要往正道上走,我记着了。其次,您给我的答案其实并不是那么令人满意,或者说,您用您惯用的笔法把它给搪塞过去了。但经过三个多月的积极思考和独立探索,我已找到一条能够减缓这诅咒给我的负面影响的办法,虽仍是不能成为一个正常生活正常思考的人,却也足够学到一些少有的天赋去应付生活中的琐事。
还有,十月份的时候,首届猿酒节隆重开幕。我家也为这事忙成一锅粥,各类喜事办得红红火火。好在锅里没有我这只蚂蚁。因此,我万分盼望您能到酒国与我共饮一杯,在波涛汹涌的酒潮中挫挫李太白的锐气,会会“逢知己而千杯少”的遗风。诚所谓“万事开头难”,若不见证见证酒国这片未开的混沌会在大爆炸的时刻绽放出怎样的光采,想必是一定要憾失死到临头在勾魂官面前雄辩“自己一生是否白活”的一大证据的。
即颂
大安!
金一帖
六
一帖兄:
在我看来,酒国的猿酒节一定是一场相当有意思的盛会,到时候红肥绿染,浓郁醇香的酒气飘荡在重重摇晃的头颅和阴影中,即使多一个石猴的重孙也不会有人在意。
我近来创作的小说已经到了最艰苦的阶段,那个从许多灵魂中再造出来的林莞儿实在是太刁蛮任性了,她快挣出我赋予给她的个性来追捕我了。在上段文字我让她面临原版的梦魇,可她的表现却让我感到惊惧,有时候想想又莫名感到自豪。只是我实在是不知该怎么定义她的结局了。唯一能肯定的是,在一切条件都还没有相对满足的情况下,浑身散发着酒气的她势必会从某个角落里大大方方地走出来,手脚利落地薅住我的发根,将狼狈喊痛的我押到地心深处。唉,真希望能有位猛士挺直腰板站出身来制止她的恶行。
此外,我已预订好九月二十八日前往就酒国的机票。我查过时刻表,到达酒国的时间刚好是宴会的前一天晚上。有什么话,我们可以在那天晚上说。
即颂
安好!
齐咊
七
之前的种种景象像是放在铁桶热汤里的紫菜,大概已经忘了怎么用里面的不锈钢勺挑出里面的紫菜而不仅是汤水的林莞儿低着脑袋,在淹没了天上星辰的小巷子里走。她想之前的欢愉是不是是非龙象之力不能自拔的幻梦,而之后那个跟自己脐带相连的东西是不是她们两个打孩子打太多而化成的妖孽。空气变得潮湿,酒国的灯光被细密无声的雨丝萦绕,道道森森的冷光刚跨越哪家餐馆的音乐,就被飞驰而过的车轮碾成了碎皮,哗啦啦顺着即将汇聚的枝流落入城市的大肠。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奇事呢?女司机怀孕过没?我怀孕过没?我和那个跟我分享了身份的女人做过这样缺德的事吗?真有这样个倒霉蛋会抛弃星际以外的宝藏而堕落成现在这个林莞儿吗?难道我也长了两个奶子一个屄,穿着符合现代道德观念和社会观念的衣服,性情泼辣些,就活该成为林莞儿?林莞儿是什么东西?我怎么可能会是她?我究竟算不算林莞儿?她四顾无人,踅转身体,朝着眼前若有若无若隐若现的墙壁打了一拳,骨头很痛。她摸着麻辣的肌肤低声咒骂,在蛛丝越织越密的天地中寻着了一丝惬意,尔后乘兴撕开,外面便是那女司机一上一下如沉甸果实跳动的屁股。有个背影熟悉的女人跟她并肩而行,愤怒与嫉妒的盟军一下子攻破了林莞儿的心理防线。
林莞儿攥紧拳头往岿然不动的石墙上砸去,口中痛骂:母狗!母狗!贱母狗!只顾自己满足就脱了裤子不守妇道的贱母狗!她一边骂,一边双手双脚并用往石墙上打去。然后几处守家的忠狗误以为是脑子不好的盗贼,遂在密集的雨幕中狂吠起来。林莞儿受不了这种误会的侮辱,更急躁了,额头也成了发泄情绪的工具。敲墙声、咬牙声、风雨声、犬吠声剥剥搅在一处,做成黏乎乎的浆糊。
一声清亮的冷笑钻破所有的声音,吓得她拱肩缩颈,下面又窜出一股热尿。林莞儿怔了一会儿,指甲几乎深入掌心,她回过神来壮胆嚷道:“他妈的是什么狗屁东西在这里装神弄鬼?”于是传来了婴儿的哭声。
林莞儿脸上挂着大仇得报的怨毒微笑,四肢洋溢着满满的活力,她大迈着步伐往声音的来源走去,直到快接近时,连远方模糊的犬吠都没有了,意识到或许有埋伏的她额头冒着冷汗,动作小心翼翼,空气格外寒冷,地上仿佛结了冰似的又滑又凉。她觉得底下就是那东西的时候停下了脚步,盯着那羃羃的黑暗盯了有半个世纪,盯的背驼了下去,脑袋上也存起些许银丝,心里只有以好奇为中心的无边平静时,底下浮出发绿的眼珠。
林莞儿大退一步,沾水的衣服紧贴着湿凉的墙壁上。她瞪圆眼珠,借着有机会便骨碌滚进来的光看清了走出阴影的东西,一只遍体黑毛的猫!它优雅大方地望着胸膛剧烈起伏的林冠儿,丝毫不减埃及与月神的尊严,在雨中更显神秘。竖立的瞳仁微微收缩,仿佛看穿了她所有心事并加以嘲笑。
林莞儿深吸一口子,还没开口就有了狮子的威风,早有预料的猫在她吼出声前就已经用它的四只肉垫子往小巷的出口处轻巧玲珑地跑了几步,像是回应林莞儿拳头打在棉花上的困惑,它转过头来看她一眼,就以相同的步调不慌不忙地跑向光明中去。林莞儿醒酒似的打了个哆嗦,略感疲惫地跟随猫前辈的步伐走出黑暗的巷子。
只是一看见光,地上跑的,天上飘的,又像是露水一样浇在林莞儿的身上。意识又变得朦胧的她嗅到一股渐浓的酸臭,以为是别处传来的,走了许久发现臭味不减,才知是自己身上传来的。先前的狂欢在林莞儿身上留存着这般不雅的痕迹,她本人却由内而外感到一丝温暖,即使整个人被渐小的冷雨淋成了落汤鸡,也不觉得有多少难受。
清晨时分,她走在铺满软糊落叶的人行道上。一夜的冻雨使地面滑溜溜,低矮的树枝上凝冱出一层晶莹的冰霰。街道的排水沟里升腾着乳白色的蒸汽,有一些猪头肉、炸丸子、甲鱼盖、红烧虾、酱肘子、卤鸭之类的精美食品,漂浮在水面上。几个衣衫褴褛的老人用绑着网的长杆打捞那些食品。他们嘴上都油漉漉的,面孔都红润,显然从这些垃圾里汲取了足够的营养,她想。有几个骑自行车的人,突然把面孔歪曲得丑陋不堪,然后发出惊诧的叫声,狼狈不堪地、连人带车跌到道旁狭窄的水沟里去。他们的车子和身体破坏了水的宁静,把浓重的酒糟味道和动物尸体的恶臭搅动起来,熏得人直想呕吐。她捏着鼻子贴着墙根快步走着,倾斜的路面差点使她摔了跤。她听到后面传来一阵喧闹。等走了一定距离,她的脚步慢了些。
在楼群攒集的大地上,她猛然瞥见灯火将息的一个小餐馆靠边上的位置上坐着两个男人,一个有着阿尔·帕西诺眼睛的男人和一个低着脑袋做出六七分阿瑟·克拉克沉思模样的年轻人对坐,先前那个似乎对后面这个靠墙的讲着什么话。
只是看到这两人就火冒三丈的林莞儿忍不了,大步走入餐馆,在穿过道道阻碍走向他们的途中听到这么些话:“雪芹泪尽而亡,三浦血尽而亡,陀氏瘾尽而亡,洛氏梦尽而亡。那么你呢?你想怎么死去?”他顿了一顿,接下去说:“先别急着抬头。你要好好想想,揆之千古,凡人皆是气尽而亡,大凡能人异士诸如鬼谷、项羽、刘邦、仓颉、鲁班、杜康……”
林莞儿没让他介绍完人物抖出不知是宝贝还是酸醋的玩意就直接拿起桌子上的酒瓶就往自己口里灌,咕咚咕咚,痛痛快快地往喉咙里饮下一团团带泡沫的火焰。被打断的男人转过脑袋蹙着眉毛略显不满地看她,说:“你怎么现在才来?”
她一口气饮完这瓶白酒,脑袋眩晕,脸蛋涨红,猛烈的光芒在她的双眼中凝聚。她使劲把手中的酒瓶往桌子上砸,胡乱堆叠在一起的盘子上沾着的酱料、肉屑、菜末、汤粉四处飘洒,有些落在男人的衣服上,有些落在年轻人的头发上。可是两人的表情动作甚至细微的神态都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仿佛这是理所应当、自然而然的。
“干你鸟事!还不快给老子我起开!”
于是男人笑着来到年轻人的旁边,并开口呼喊服务员要菜。
“你干嘛不点酒?是不是女人?”
她转过身去代替这个一味陪笑的人喊菜,一边又抓起放在年轻人面前的、还没吃过的酒水往她嘴里灌去。餐馆似乎变得更加豪华,色彩斑澜,光线柔和,洁白的雕花天花板底下,质地精美的餐桌布旁坐满了人,青年向老人敬酒,孕妇给她第一个左顾右盼抱在怀里的孩子夹龙虾肉吃。墙角一处的大屏幕旁放着周杰伦、林俊杰、邓丽君等人的音乐作品。几个冷菜、一盘水果、一大碗羹和几盘热菜渐次端上,清蒸大闸蟹、卤鸭、白花紫菜卷、梅菜扣肉、剁椒蒸鱼头、生汁龙凤球、冰镇凉瓜、扬州炒饭、雪蛤水晶饺、海参汤……种种美味混合着男人、女服务员以及这些群众沸腾的热情,并着杯杯酒将她的灵魂从内吐出,几只肌肤上长着烂疮的蛤蟆在冰冷的黑暗里求偶,滑腻的雨水贴在赤身裸体、无依无靠的女司机身上,她什么钥匙也没有,什么能用的工具也没有。她被自己死后化作冤魂的女儿吓跑了!她怕她怕的要命!她怕她纤细的胳膊忽然化脓融为一地的鲜血,怕她那双迷人的眼睛忽而钻出许许多多的蜘蛛和蚂蚁,怕她圆润光滑的肚皮在呼吸中越来越鼓,嘭地一声爬出另一个浑身血淋的女司机——她怕她怕的要命,怕这个浑身血淋的女司机把她当她的父母,怕她像女司机一样柔情蜜意地搂着她,把大腿之间的隐秘向她张开——她怕自己控制不住,她怕自己的卵子被这怪物污染,怕成为这个怪物怕的要死——明明是你跟我的爱情,怎么能被第三者插足?你他妈的这是在给我戴绿帽!林莞儿不由自主地吼着,引来一群围着她的孩子,用天真的眼光看看不断锤着桌子、满脸通红满眼泪水的她,又看看对面那个像雕塑一样凝固在位置上的年轻人和笑着向大家解释的男人,他用温和如酒水摇荡的声音说道,没事没事,她喝醉了,说胡话呢——女司机跑了,晃着她肥硕的屁股和那对圆滚滚的奶子跑了!于是我赶紧追,像在水里游似的,用火箭般的速度赶到她身后,扑在她的身上——有的孩童懂事,或是脸红低头,或是转身离去,再不就是好奇中带着些许早熟的兴奋,目光闪闪望着头发几乎是拍在她们脸上的林莞儿;有的孩童不懂,看了同伙的反应,要么以非凡的耐性和热情盯住一身怪味的林莞儿,要么觉得没趣于是离开,要么像块木头一样呆在原地——于是我把她扑倒在地,把奶子压在她的背上,乳头经她背上雨珠的打磨变得更加锋利,她吃了痛,像奥特曼里的怪兽那样嚎叫一声,反过来坐在我的身上。然后她开始扇我的巴掌,扇得很响。看清楚我是谁后,她哀嚎一声又往远处跑去。但我不会给她第二次机会。我是注定能抓到她的——因为我是天上的流星,不是地上的谷粒——我的身影刷的一声划破了寂静的黑暗,吓跑了天上的云雾,酒国因为我而重新建立起新的秩序,人类的基因得到了改良,进行了下一阶段的进化,生活在里面的人不论男女老幼在吃东西后都不会排泄出尿液啦、大便啦之类龌蹉肮脏的事物——是真的吗?孩子们天真地问。是真的,林莞儿放下另一瓶近乎空荡的酒瓶,惆怅的双目中竟放射出坚定的光芒——大家的肠胃功能得到了彻底性的改变,熬多久的夜也不会对正常官能带来多大的损伤,吃再烂的食物也不会窜稀拉肚子。酒国欣欣向荣,流着眼泪的群众和当局领导人都为我鼓掌称赞,他们会拥护我成为放在中心广场上的偶像,背着手,正视星星点点的车辆和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伸出自己的另一只手掌。然后她就会回来,披散着墨染的黑发,穿着一身洁白晶莹的婚纱,她会在雷鸣般的喝彩和掌声中抱着我的那一副放在我伸出来的手上,她高耸的胸脯如巍峨雪峰——她将准备好的钻戒放在婚纱上,并带来了鼻梁上架着眼镜的神父与我们的母亲,无名指上的的钻戒射出与太阳相当的光热!她会在许多人的面前泣不成声地呼喊我的名字:林莞儿——林莞儿——肉身在黑暗中腐朽,所有语言都将在这吞没霞光与群星的地方中沉眠,而我——男人问,你会怎样。女人顿了一会儿才给出回答,我想撒个尿……
于是所有围着她的人都发出和谐开朗的笑声,连那个被风和泥土联手雕刻出来的石像也勾起嘴角,露出浅浅的笑意来。
林莞儿首先是抹了抹脸上的泪痕,然后握住服务员递来的酒瓶又灌了半瓶,实在吃不下,便呛着把它摔到地板上,撇着嘴唇皱着额头神气威武地吼了一句:
“别他妈的笑了!”
众人笑声不减,却也不加。耳朵里像是进了蜜蜂的林莞儿看着眼前摇摇晃晃跌宕起伏的世界和人像,看着越发肿大越发丑陋的各类五官,两腿打战,在离开座位时摔了一跤才狼狈地逃了出去。
外面暮色降临,仿佛昭示着林莞儿在那个小餐馆里待了一个烂柯岁月。胡乱逃窜的她奔过写着“借酒戒色”四个大字的老墙,穿过密集叫嚷、衣着各式各样打着自由旗号纵欲狂欢的人群,她跑过了博尔特也跑过了雪茄形状的黑科技飞船,穿过了缀着紫藤花的梨香院,一把抓起不知从哪个桌子上拿来的、瓶身上标有“黛玉葬花”的酒瓶。远处传来火车经过铁道时发出的铿铿响声,天上飞过一架状若星点的飞机,林莞儿只身一人来至河边停下。一想起那些扭曲翻转的五官,她便哇地一声扶着身旁的柳树将肠胃里蠕动的酒水及食物残渣吐了出来。这时她觉得有什么东西顺着她的裤腿爬上了她的身体。理智恢复了少许的林莞儿连忙退开几步,费力睁开沉重的眼皮单眼去看地上发出“吱吱”叫的东西。依旧是几双发光的眼睛,但比先前那对绿眼要小。林莞儿用沾染酒水的手背揩了揩僵硬发酸的眼睛,看清楚那几个小东西以尖嘴奓胡、肥肚细尾形状拼成的老鼠后,胃部一阵痉挛,张口干呕喷出一种介于美酒与粪便的酸味。她看着这些幽幽瞪着她更像是些暴躁强奸犯的老鼠渴望着她的肉体,步步逼近,眼睛渐绿。林莞儿退无可退,重心不稳即将落入身后河水时用力把手中的酒瓶朝它们扔去。
“死老鼠我操你妈!”
林莞儿在跌落水前大喊一声,宛若一名不甘因为一个小过失而白白葬送自己宝贵生命的英雄好汉。清凉的水推入林莞儿的耳膜,自然的浮力将她整个大躺着掉在水里的身体擎到水面上,只露出一张脸与几部分身体。浩荡无边的蓝紫天色里云雾稀少,她躺在流金溢彩的河水中,感受着几条咿咿呀呀的彩船摇出的波纹穿透她的衣服和躯干,那振动隐约与心脏共鸣。忽然,她听到檀板轻敲,银筝款按,十二道声韵凄婉销魂醉魄的女声唱道:“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林莞儿吃一大惊,心下想道:“这里头莫非有我的身影,不然怎觉耳熟到如此!”
后来,她翻了身,像只青蛙也像个盲人一样在毫无波澜的水里游动。河水流向哪里,她就游向哪里。古旧阁楼的灯火鱼贯走入红红的落日,拱桥下鱼虾淰淰,惊散一面星点。她看见酒楼周围有十几个衣着富丽的人聚在一起用琉璃杯盛酒,琥珀盆端菜,酒香扑鼻,肉气馡馡,勾得她垂涎欲滴,却奇怪自己并无跑上去偷抢的心思,于是只得饮下清凉的湖水鼓着腮帮假装充饥解馋,一会儿吐出,一会儿再作此般轮回。
之后,她神游天外,身体似乎已化为冷水似的,在毫无靠岸处的暗潡里游。忽见远方亮月高升,衬出一岛的形状。岛上乐声清脆响亮,数道温和的灯光打出一座石头庙,庙外却是大群古装女子轻歌曼舞,鼓瑟吹箫。中心围着十多位衣冠楚楚身段婀娜的女人,围住一张桌子飞斝传觞,海饮仙酿,饕餮山珍,行令吟咏。林莞儿离得近了,在里面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其中就有两张酷肖她的:一个满脸血污,一个干干净净,却跟其余十人一样凸显着幸福的轮廓。林莞儿看到累死的骡子和趴在绿叶上的螳螂,看到披着浴衣的老鼠叼着她的金钥匙在岛上上蹿下跳,看到那只黑猫在高处优雅地舔着自己的爪子,看到一个身下长着可爱小鸡的男婴面露微笑,悟透真理打破痴妄似的端坐在那些衣裙窸窣的女人中央。她看到那两个女司机携手亲昵,恨得她咬碎一口银牙。她们在露出灿烂微笑的小男孩们的簇拥下走向了石头庙,于是林莞儿冒着脊柱折断的风险猛然抬头向上看去。上面横书五个大字,道是“存一不存百”,两边又有一副对联,大书云:
酿月秋霜,堪叹今古形不换;
笼魄桂谷,可怜情孽道无常。
“林莞儿,你他妈的——”林莞儿喊叫着,压榨出全身气力向那岛屿扑去。结果岛屿没扑着,反倒扑着了从对面扑过来的另一位林莞儿。沉浸在剧烈情绪里的她们同声骂道犹如合奏:去你妈的存一不存百!世上形窍那么多,树上枝叶又那么多,男人的身上也跟女人一样有三个大小不一的孔洞,你还搁我这儿讲什么狗屁的存一不存百!我就是要你不存的一——她俩在描画着星星与月亮的邃幕中争争嚷嚷,踢踢踹踹,一边摁住对方的脑袋一边掐住对方的脖子,头发糟乱目光凶恶,仿佛两头哥斯拉要与彼此共同跌入海中一决胜负。半分钟左右,最后一丝不甘和痛恨烧焦固执粘连在一起的尊严,思想、精神、肉体还有其他诸如此三样宝贵神圣的东西伴随着饱经苦难的林莞儿,成为最新一批被深层洋流冲刷欺辱的文明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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